何芷发动,车从地下一层车库沿着缓坡,爬升到地面。上地面的一刹那,你下意识地从靠近车窗的地方,往里挪了挪。你知道这很可笑,不要说现在太阳已经西沉,路灯尚未照亮,整座城市没有多少可以直接投射到你身上,让你无处遮掩、隐藏的光,就算有,它们也被特制的车窗挡在外面。但你仍旧往里挪了挪,如果可以,你想挪到两边无限宽阔的那个中间点,不看向两侧,只看向前面,只看着专注于驾驶的何芷的侧影,还有在你前面的灰衣人的背影,灰色蔓延的躲避不开的背影。

告诉灰衣人要去看她之后,你就独自坐在地下三层的漆黑一片中,思绪在回忆往事与抗拒回忆之间游移,脑中因此浮现大量的记忆碎片。可是现在,坐在车上,对着灰衣人的背影,那些碎片还重要吗?不过是爱情或者爱情幻觉,不过是耳鬓厮磨、山盟海誓,不过是她被人挑唆起明星梦,留下三年为期的约定,离开你来到这座城市,不过是你追寻而来,遍寻不见,最终又意外相逢,她并未成功,可早已把你忘记——哪一段不是庸俗的剧情?又有哪一次热吻,哪一滴泪水,哪一声绝望的嘶吼,不是剧情的标准配置?连你心头涌起的报复欲望,都不过是惯常的铺垫。

只有这个背影,才是剧情中的隆起,才是你至今仍在消化的骨头。不,它可能至今仍旧卡在你的喉咙上。你所有与她相关的记忆碎片,最后都指向他,指向你泪水涟涟,绕开整个聚会上的所有人,走向那棵树后,见到的他。

“先生您好,先生,先生?您很难过,对吗?和我说说吧。”这是他和你说的第一句话。

“我,我不想说话。您要啤酒吗?”你上前两步,把酒递给他。

“谢谢。我从不喝酒。您的影子真好啊,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忧伤又结实的影子。您现在很难过,很愤怒,快要疯了,您想扑过去抓住某个人,扇她两个耳光,吐她一脸口水,可是您只能站在这里,因为您怕扑到跟前时,不受控制地哭起来,您怕您会向她说出哀求的话,甚至跪在她面前。您也不是怕哭怕跪怕哀求,您是害怕您做了这些都没有用。因此,您现在想喝酒,您想把自己灌醉,等到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从您面前消失,这样您就可以说服自己,是您看花眼,认错人。或者,干脆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对吗?您现在快要认为我也是您的幻觉了。”他说起话来简直就像他的衣着,有着很冷淡的傲慢,让人不由自主地生气,不过你还来不及生气,因为他完全说中你的心思,你呆立在那里,唯一想得起来的、做得到的就是往嘴里倒几口啤酒。

“可是,先生,您想的这些都没用!您都认准是她了,又怎么否认得了?!不管您做什么,她都不会再想起您,除非您把她的世界砸碎,把她赖以忘掉您的东西夺走。您想想,有一天,她回来哀求时,您压根儿就不在意她了,这是多么快意!那时候您会明白,这世界有太多东西值得您去追逐,去揽在怀里、据为己有,眼前这个女人什么都不算。”说到这里,原本躺在草坪上的灰衣人站起来,他比你高不少,但帽兜仍旧遮住他的大半张脸。

“我可以帮您。您现在所有的问题都由一个问题造成,那就是没钱。可是钱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深灰色布口袋,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崭新的钱。他把钱放在草地上,看你一眼,但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又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同样都是百元大钞,然后一沓又一沓,每掏出一沓,他都看你一眼。钱很快在草地上堆成让你喘不过气来的一大堆。

“先生,这些钱都是您的,这个布袋也是您的。有了它们,有了我的帮助,您将很快成为这座城市的大人物,您跺一跺脚,整个城市都会晃三晃。您会有享用不尽的财富,买到一切您想要的东西,比她漂亮得多的女人都会围绕着您,让您痛恨前面的二十几年都白过了。”他指着地上那堆钱,又把那条口袋递过来。

你相信你遇到了疯子,可是这个疯子说的话让你心动,至少他提供的图景有效地转移了你的注意力。你其实也看不清他描述的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你看到了那里一团辉煌的耀眼的光,它吸引你,它让你据以认定,你可以出离自己站立的地方、置身的时间。

“您为什么要帮我?我什么都没有。”

“哦。您有我用得着的东西。严格说起来,我只是暂时替您保管,以免您把它弄丢。而且这东西您根本用不上,任何时候都用不上。其实我也用不上,我只是留下一个信物,以免您心里不踏实,不愿意接受我的服务。”他并没有丝毫得意,语气甚至更加谦卑。

“先生,您看,我只需要您的影子,只需要把它交给我,咱们的协议就达成了。”他指着你的影子,你的影子正躺在毛茸茸的草坪上。

“影子?”你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你好像确实用不上影子,你还没有听说谁能用上影子的,“如果需要您可以把他拿走,但是您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冯先生——”“先生——”

何芷和灰衣人同时在喊你,将你从回忆的泥淖中拽了出来,不然的话,你就要进入没顶的回忆**了。正是那漫长的**部分让你心心念念,这些年咀嚼着它度过无数失眠的夜晚,无数次自我怀疑、自我设问的时候,也是依靠它的回放坚定自己的选择,坚硬你的心。也正是那**部分,让你知道,泥浆可能已经没过你的头顶,但你凭借它留存在这个世界的建筑、影视作品,可以作为证据,证明自己没有白白交易,没有一无所得。也许,到最后时刻,你还必须依靠这些证据,才能拽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原地,并将堵塞住眼耳鼻舌的泥浆抹去。

“先生——”灰衣人确切知道你的目的,因此喊得更加坚决,而何芷只是出于担心,“先生——您看——”

顺着灰衣人的手指,你看到右前方几十米的地方,海棠掩映下的一栋灰色独栋别墅。和所有出自你名下的建筑一样,它有着大面积的玻璃结构,显示出对自然光线的贪婪。

不等你吩咐,灰衣人按下汽车的一个按钮,你的车窗变了颜色,由原来完全不透明的黑色变得如空气一般,全无隔阂。你下意识地往另一侧缩了缩,然后抓住前后的椅子,一点一点挪到车窗边。灰衣人体贴地递过来一个望远镜。

就算没有望远镜你也能看个大概。在这个安静的小区,你正对着的这栋别墅尤其静气。望远镜所及,每一个房间,每一寸地方,都恰如其分地明亮。除了卫生间,所有窗帘一律拉开,百叶窗也都打开。稍显特异的是,整栋楼能打开的灯都开着,不过那些灯没有多少装饰,并不炫耀,更不夺目,光线直接,明澈。

“没有看见人?”你说不清是想看到还是怕看到。

“可能在卫生间或什么地方,她只有在家的时候,才会打开所有的灯。”灰衣人很熟悉情况,你看了他一眼,仍旧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身子微右侧,但也没法断定是否正和你一样,望着那栋楼。

“出来了。”灰衣人出言提醒。

你看到一个身影在房间里走动,大概是从卫生间走到客厅。你拿起望远镜,架在眼前,并不是急切地想要看到她,首先是害怕她一眼认出你来。虽然这么多年,尤其是最初那几年,在你刻意制造的偶然相见中,她每一次见面都如初次相见般,对你保持着冷淡的尊敬,没有任何故人相认的情绪起伏,但你总觉得,她知道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她面前,才这样做的。因此,你才越来越想见她又越来越怕见她,怕让她看到你在她周围出现,怕她知道你对她对往事念念不忘。当然,你更怕她真的完完全全把你忘了。

好在望远镜不是自动调焦的,她和她周围的一切起初在你眼里只是模糊一团,让你有时间平缓情绪,慢慢用手转动调焦轮。就像唤醒或重新发现,随着镜头的调整,那个房间开始有了大致的轮廓,进而房间里物品的轮廓也逐步浮现,桌子、床、衣柜、钢琴、一张长条桌,镜头刚刚移动到人形轮廓上,就赶紧移开。看得清楚所有的细节了,窗帘、床单还有被罩的颜色与图案,桌子、椅子、条桌等物品的木料纹理与附属构件的曲线,墙壁上那幅油画,油画上灰黑蓝红混合成的不知是山脉还是云团的暗色色块以及那棵银色的枝叶如串铃的神秘的树,钢琴上黑白排列的琴键,其中还有一个键凹下去约有一厘米,没有复原。

你让镜头在房间里乱晃,几次晃过那个坐在桌边的人,晃过她手里捧着的杯子,晃过她凝固般的身形,甚至晃过一缕头发、几条浅浅的皱纹,你无法让镜头停留,却又在心底不断将零星所得的她的镜头拼凑在一起,仿佛在完成一幅立体主义油画的拼图。

终于,你要求自己停止镜头的晃动,视线重新回到她手里的杯子,暂且固定在上面。那是一个开片的灰青瓷器,除了仿佛天生如此的开片纹路,没有其他图案。两只手捧住杯子,两根拇指搭在一起。那是时间留下了印迹、显示了力量的两只手,并不算粗糙,却已失去光泽,没有丝毫丰腴,但它们如同两根枯枝托住雏鸟安睡的鸟窝一样,护住手里的瓷杯,不晃动丝毫,不漾出丝毫。镜头顺着双手往上,沿着深蓝色的居家服往上,衣服下隐匿的身体线条如同雾气缭绕的山水,隐约知道其架构、走向,透露着安稳、枯索,却没有任何确定的细节。然后是脖子,是下巴,是嘴唇、颧骨、眉眼、耳朵、头发,镜头依次掠过,焦距再次调整,她整张脸都在了,在镜头给出的圆形画面里,在你似乎紧紧逼视的双眼中。

凭借灰衣人取之不尽的钱财——不,是用影子换来的钱财,你迅速成了最神秘、最有影响的地产与影视巨头,但你从来没有忘记她。你知道她还在与电视电影有关的事情、圈子周边徘徊,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机会后,让人签下了她终生的全面的经纪约,把她离开你、抛下你去追寻的机会完全攥在自己的手心。你设想过各种报复办法:比如安排她在一出大制作中出演重要角色,却在上映时将她所有的镜头全部剪掉,让她在请来观影的朋友面前颜面尽失;比如将她完全雪藏,用只够维持生计的收入将她养成一具丧失任何实现梦想可能性的行尸走肉;比如将她捧到小有影响,然后爆出足够烈度的丑闻让她成为笑柄,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你想不清究竟哪种办法能给她最大的伤害,足以让你解恨,于是你先让她保持着梦想,给她安排些可有可无的角色,打算等你想清楚的那一天,就把她的所有都拿走、敲碎。在这个过程中,你发现,最大的残忍不是猛地关上门,告诉站在门外的人,他没有机会进来,而是敞开门,设置需要耗费一番精力才能翻越的门槛,等他进了这扇门,发现固然有些许此前渴盼的风景可看,可在前方还有一扇门,暗示着更美好的风景,等他舍弃眼前的风景,进入那一扇门后,还有更多的暗示的门在等着他。最大的折磨,不是无知,而是知道却得不到。欲望的折磨不在于无法满足,而是每一次满足都唤醒更强烈的欲望。

明白这一点,你开始了对她的报复,施加慢性毒药,让对方形成依赖,但又总得不到足够剂量药物的报复。你给她规划发展路径,让她从几乎没有资源的新入行者,变成在一些作品中偶尔露脸的排不上号的小演员,当她渴望为大众所知的时候,又为她打造一些可以混个脸熟,却绝对无法让人记住的角色。她甚至得到一些不怎么重要奖项的提名,但从来没有笑到最后。你为她创造所有的机会,也为她制造所有的障碍,和她相关的事情,你都委派灰衣人全权负责并随时告诉你新的进展与动向。不出几年,你就得知,她被你唤醒的野心与欲望折磨得不成人形,失眠、抑郁、植物性神经紊乱……所有这些足以折磨人但并不轻易要人性命的疾病都找上了她,但她却被虚火烘烤似的,越发执着地要证明自己,要得到她应该得到的东西。

再后来,失去影子的隐疾开始发作,你受到更加严厉的折磨,逐渐失去关注她的兴趣,你只是要求灰衣人按照已然的惯性对待她,但不必再告诉你她的情状。偶尔你再想起她,一张失去水分,被催逼得干枯到随时都可能燃起来的脸匆匆在眼前飘过,仅此而已。但现在,贴着望远镜镜头的这张脸、这个人,确实像一棵被狂风骤雨毒日头经久折磨的松树,也干枯到没有一丝绿色,没有多少水分,但她却是静谧的,由里到外都见不到虚火的痕迹,只是挺立着树身、伸展出枯枝,在那里。有没有雨水,环境是否继续恶化,都不再能干扰到她。

“为什么是这样?”你有点贪婪地让镜头沿着她的身体上下移动,犹如在探究一棵安如磐石的枯树的根、飘浮在它上面的云。

“不行,我得去见见她。”

“什么?!”灰衣人吃了一惊,他扭过头来想要确定你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但头扭到一半,他就停住,空气中的凝重、严肃已经让他明白。

何芷却实实在在地转过头来,望着你,你看到她眼眶泛红,挥手让她转过去。这一刻以前,你从未向她和何芫吐露任何往事,现在你明白,她什么都知道。

灰衣人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不到一分钟,你看到她从桌上拿起手机。

“姐,您好。我是小丁啊,您现在方便吗?我们董事长想见见您。是的,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您的小区,离您的别墅很近。不是存心要让您措手不及,董事长说了好久,可时间总是定不下来,就没提前跟您约。现在他刚好来这边,又有点时间。好的,那一会儿请您开一下门。”灰衣人打电话的样子,真像个办公室职员,跑腿的那种。

“小丁是她的生活助理,不过半年前,她让小丁回了公司,说不需要了。”

挂上电话,灰衣人又成了平常的模样,他指了指那灰色的别墅,让何芷开过去。车刚开到,关闭的大门自动打开,又在你们身后关上。里面的院落比你以为的大了一些,还有一座古典风格的亭子,亭子旁边是假山,假山旁边种着一丛翠绿的竹子。院内就有停车的地方,但你还是让何芷将车开进车库。

“何芷,你在车里待着,去院子里玩也行。”下了车,你跟在灰衣人身后向电梯走去。在电梯门口,止住跟过来的何芷。她迟疑了一下,很是委屈地看着你,见你不为所动,只好向车库门口走去。

“先生,您太让我吃惊了,这些事让何芷知道也没关系,没什么能阻止、减少她对您的崇拜以及由此产生的疼惜,这些事只会帮助她获得面对人世的智慧。”进了电梯,灰衣人开了口。

你没有理他,你需要平静心情。电梯打开,她已经站在那儿。

“姐,这是我们董事长。”灰衣人介绍,那一瞬间,他已经变成二十出头的清秀小伙,染着头发,戴着耳钉。

“您好,鄙姓冯。”你伸出手去。

“您好。”感觉那手伸出去,在空中等待了三十多年,才被她轻轻一握,以示回礼。

她转身向客厅走去,你看着满屋明亮的灯光,浑身被烫出水泡一样,疼痛难忍,无法迈步。灰衣人——不,现在是小丁——自然明白你的心思,他自动站在你身后,依据灯光强弱与方位的变化,微调着自己的位置、与你的距离。因此,从走进客厅到在她示意的沙发上坐下来这段距离,你真的产生了错觉,以为小丁就是你的影子。

“您来点什么?咖啡,茶,还是别的?”她问。

“不必客气,我们坐一坐就走。”你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一扫而过,始终无法停留,只好落在桌面上。

“很抱歉,现在才来看您。”你咳嗽一声,“感谢您这么多年支持公司的发展,为观众带来那么多经典的形象。我来,是想代表公司,也代表整个业界,更代表观众挽留您,希望您能继续演艺事业。虽然时机与误判让您错失了本该得到的荣誉,但是在我们心里,您早就戴上了冠冕,而且我们相信,您离那种形式上的肯定,也只差一部作品。”

“既然是形式上的肯定,就没必要执着了。”她不疾不徐,一句话噎住你,继而脸色舒展了一下,表示轻微的歉意,“冯董事长,谢谢您和公司这几十年的关照,我最初只是因为一个念头而来,连那个念头具体是什么都不清楚。是公司接纳我,提供机会,让我得到的远远超过原来想的。刚刚说荣誉是形式上的肯定,不是的,至少在很长时间里,它对我都实实在在。我知道有人得奖并不光彩,实力明显不到,可是只要想一想,以我对表演的理解,我想和他们站在一起、相提并论的那些人都得到了,我又怎么会看轻它呢?只是我现在不需要了。”

“姐,既然这样,您更不能离开我们。以您现在的境界,以您对表演的领悟,继续下去得留下多少经典角色啊。这不光是也不再是为您自己,是为观众也是为表演这门艺术。把您的离开称之为‘自私’肯定过分,但本质上并没说错。”你分不清楚这如簧巧舌是灰衣人还是小丁的,不管怎样,他的语气、目光、手势都朝向你,表示这番话不只是代表他个人。

“小丁,谢谢你,你的话让人高兴,要是以前,也许会让我轻飘。这些年演了这么多电视剧和电影,在那么多角色里进进出出,从那些是我又不是我的人物里,我看清楚了自己是什么又不是什么,但这总归是在别人的舞台上唱戏,是戏里的装扮。我现在想停下来,不借助角色的世界,不用外来的眼睛,想想这几十年经过的事情,看看自己到今天是什么样。不需要装扮、表演,就从自己看自己。”

她有点歉疚地看你和小丁一眼,“对不起,我不知道有没有说明白。”

“姐——”小丁正要说话,你伸手止住他。

“那您看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了吗?”你直直地看着她,问。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你旁边的什么地方,说:“我以前总想,到了什么时候,达到什么目标就停下来,去做最想做的事。我以为只有做着最想做的事,我才是自己。为了那个自己,我依着学来的步子,不断往前赶。现在我知道,不存在标志性的时刻或事件,必须跨过它我才是自己。我一直都是自己,就像气球不是从我们手里飞走才是气球。”

“您将来又打算成什么样呢?”你逼问。

“没想那么远。”说到这儿,她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我还在望着飞走的气球,等望不见了再说,也许就又想演戏了呢。”

说到这儿,她忽然直视着你的双眼。你吃了一惊,却并没躲闪、回避,默默承受着她的注视。这时,你明白之前在车里通过望远镜对她的判断是错的。她的目光平静,却并非空无一物,那里面是柔和的、没有具体呈现的,却又无所不在、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如果说,她粗看起来像一棵干枯到没有绿色没有水分的松树,那只是因为她的水分已经不需要显露在外,她的生命已经不需要以绿色为表征。

事情本身不需要再说,但她目光中的生命力让你有点恍惚,忍不住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少年气的问题。

“你后悔吗?”你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