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玉朗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一时有些愣住了,也没有伸手拦住潇洒离开的朱怀璧。
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那陌生冰冷的眼神。这十年来,朱怀璧既是严师,亦是慈父,即便那是因为知道他们兄妹是皇亲贵胄、太子遗孤,那份不吝惜的温柔却也不似掺假,他不是没被训斥过,但从没有一次用方才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哪怕…是他反叛将教养自己长大的师尊囚禁控制之后,朱怀璧也没有。
“不……他是有图谋…我没错…没有……”季玉朗双手抱头,背靠着柱子慢慢下滑蹲坐在地上,不停喃喃自语。
“主子?!”苏拂过来禀报之时,看到的是自家主子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丝毫不在意华贵的白衣沾染了尘土,甚至发冠被自己抓松散掉了也浑然不觉。
苏拂虽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唯有朱怀璧才能让自家主子这般失态。
“主子,四方门的廖公子上门拜访,属下已经把人请去正厅了。您该去正厅了,属下找人伺候您洗漱。”苏拂只能提起正事,试图让季玉朗恢复正常,他唤了人来替季玉朗打理,自己则起身往后院角落去了,不出意外看到了坐在石墩上喂猫的朱怀璧。
猫本就是极敏感的动物,甚少亲近人,苏拂大步走过来,原本围着抢食的野猫立刻四散开来。只余一只素日最亲近朱怀璧的虎纹野猫反应慢了些,被苏拂揪住后颈皮拎了过去,他在那只野猫身上摸索着,并没有翻到信笺一类的东西便将猫随手一丢。
“晋哥总说苏招那小子贼得很,我看你这个做哥哥倒是更精明细致些。”苏拂的年长稳重确实给旁人一种憨直的错觉,“把你放在玉郎身边果然是对的,那孩子让我养得太过天真了。”
“既如此,楼主缘何出言刺激主子?”苏拂兄弟皆比季玉朗年长,也算是看着季玉朗成长的,虽是主仆,但情分却不似旁人。
“既要报仇,便注定要走一条血路。他总要学着长大,我不可能庇护他一辈子。”
“主子身负血仇,至亲惨遭他人屠戮,这般苦楚非旁人能够体会,楼主比属下更清楚个中内情,若您对主子还有师徒父子之情,便不该逼他。”
苏拂这话说得大胆,却是全心为了季玉朗。朱怀璧将手中未喂完的肉块丢到一边,理了理衣摆站起身,他直视面前的青年,一字一句开口:“小不忍则乱大谋,心中的坎儿再难过也总比不明不白丢了性命强。”
朱怀璧朝着苏拂一步步走来,但他没近一步,苏拂都不自主后退一步。
明明面前人身戴镣铐,走一步都是铁链拖拉碰撞的声音,却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压在自己头顶,二人面对面站着时,苏拂低下了头,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有句话你说得没错。血海深仇,非亲身经历不懂其中苦痛,别人更没有资格置喙,这其中也包括你…懂吗?”
朱怀璧的语气总是平平淡淡的,但和他说话时总感觉有种无法反驳的威严感在,叫他开不了口。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腰间挂着的钥匙已被摸走,他看着朱怀璧淡定地给自己解开了锁链。
“楼主别!”铁链落地,朱怀璧将钥匙丢了回去,揉了揉磨得有些红的腕子,迈开步子朝正厅去了,苏拂再想拦已是来不及了。
而院子角落,没人注意到那只虎纹野猫复又跑回来,叼起了朱怀璧方才丢在地上的肉块,嗖地一下便消失在院墙边的杂草丛中。
路上有野猫并不稀奇,那虎纹野猫叼着肉块一路狂奔,熟门熟路地跳上一户人家的矮墙 。
“小老虎,下来。”墙下早有人等着,男子张开双臂,那无比警觉的野猫却毫不顾忌直接跳入他怀中,“张嘴。”
被挠了挠下巴,那猫便打着呼噜松开嘴,肉块落在男子掌中。他将猫放下,而那猫还恋恋不舍地在他脚边蹭着,细细看去,男人脚边还围了十数只有些灰扑扑的野猫。
两指一撮,捻开那块熟肉,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男子复又蹲下身将虎纹猫抱起来翻来覆去查看,仍是没有发现什么,他挠了挠头,抱着猫进了内室。
“童姐,三哥这次没送出信来,我们是不是?”
被他唤童姐的女子一身男装,眉宇间英气逼人,她放下手中书卷,问了一句。
“都安排好了?”
“童姐放心,到时候保证演一出好戏!”那男子一拍胸脯,自信应道。
“事关重大,你亲自去督办着,难得三哥这次这么上心,若是砸了,别怪我不保你。”
…………
别院正厅中,廖云书察觉到今日季玉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连他走近都没有先前的敏捷反应。
“季兄今日怎么了?莫不是身体不适?”
“无妨,廖兄方才说什么?”
廖云书丝毫不介意,复又重复了一遍来意,他是少年心性最喜热闹,又爱结交能人异士,加之西南民风与这柔婉的江南截然不同,自然看什么都有十二分的兴致。
“四方门在城外有一处别院,那里景致极佳,我想着大会召开之日将近,便想邀朱前辈和季兄去别院小住,从那里动身也近些。只是不知朱前辈是否允准……”
“难得廖少侠相邀,我哪有不允之理。”
季玉朗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身后内堂一人声由远及近。
“朱……”他蹭得站起来回身,几乎脱口而出,却被走近的朱怀璧按回了座位。
他抬头愣愣地看向一旁长身而立的男人,一时间忘记了质问他如何解开的镣铐,便听得朱怀璧继续说道:“廖少侠可定下日子?”
见到朱怀璧,廖云书明显有些紧张,他正襟坐直,双手无处安放似的放在腿上。
“晚辈是想邀朱前辈一起,方才听季兄说前辈身子这几日不适,不知可好些了?”小少爷初入江湖,几乎将一切都写在了脸上,半点不会掩藏。
朱怀璧笑笑道:“不过是未歇息好,玉郎也是紧张我罢了。廖少侠只管定下日子,我们一定赴约。”
“那晚辈就先告辞了,后日再来叨扰。”后日正是七夕前一天,这富庶的南方小城早早便预备了庆祝的仪式,热闹得很。季玉朗没有半点插嘴的机会,眼瞧着朱怀璧和廖云书几句便定下了日子。
“你怎么解开的?!”眼瞧着朱怀璧端了他手边的茶碗径自坐下饮茶,一派无事发生的模样,他质问道。
吹开茶沫轻抿一口,朱怀璧抬眼看着自己的徒弟,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反问了一句:“现在头脑冷静了吗?”
“什么?”
“若是冷静了,便继续说常巡的事,若你还是头脑发热,后院有池子,跳进去清清你的脑子再回来。”
季玉朗被噎得登时泄了气,老实坐了下来。
“关于你的仇人,你现在知道什么?你既付了大价钱,尹枭应该也会给你同等的报酬。”朱怀璧看了他这幅模样一样,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神情也认真了两分。
“两三张没烧干净的往来书信和一个人证。不过人暂时还不在我手里。”尹枭交给他的是一份当年常家家主与荣王互通的书信,和负责传递消息却险些被灭口的人证,“你们江湖中人这般胆大,就不怕株连九族之罪吗?”
“玉郎,你现在也是个江湖人,要习惯江湖人的处事。”朱怀璧驳了他一句,才开口解释道,“常家家主十年前应还是常俞白,他做事向来藏不好自己的狐狸尾巴,叫人抓住了把柄也不意外。常俞白有二子三女,正房嫡出的便是次子常巡和长女常莹,不过那老不修偏宠侧室庶出,常巡姐弟被继夫人挤得没地方站。后来常莹出嫁,夫家姓顾,听闻这位顾大人是凉州刺史匡大人的表亲兄弟,两家素来亲厚。我如果没记错,那位匡大人可是当今太子麾下……”
“你说……荣王叔?”
“你们皇亲贵胄的腌臜家事我也没兴趣多说,不过说起常巡,他凭一手慈悲剑压过了他大哥的风头,逼得他大哥不得不投靠到那位耿盟主脚下,好好的万阳山庄被他们兄弟俩掰成了两半,而这万阳山庄可是那位耿老盟主的钱袋子,你说……谁会希望常巡死无葬身之地?”
“即便如你所说,自有人乐见常巡出事,但谋害皇亲也是株连亲族的大罪,牵涉到自身利益他们也不得不庇护……”
朱怀璧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有说用这条打压常巡了吗?江湖自有江湖的忌讳,总不可能他就做了这一件亏心事吧?对于这种人来说,诛心…远比杀了他要难受百倍千倍。玉郎,你忘了为师说过的话了吗?”
季玉朗无法理解朱怀璧为何还能如常的对待他们早已破裂的师徒之情,又或许自己的决裂在对方眼里只是孩子般的戏耍发言,根本没被放在心里。
而这种被‘年长者’漠视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一时间只能听进去那几句话,朱怀璧刚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反驳:“我们师徒早就恩断义绝了,我不想听你自诩师尊。”
他越是别扭,却殊不知自己这副模样和闹别扭的孩子无甚区别。
“随你,不过你既想要报仇,就必须在江湖之中有所威望。常嵩经营万阳山庄那么多年,却骤然被常巡压了一头,固然有朝廷在背后做靠山的缘故,但总归是常嵩在江湖上威望远不及其父和弟弟,武功资质平平。江湖人素来信奉强者为尊,在那群人眼中他常嵩不过是个抢夺家产的平庸庶子,自然是失道寡助。而相比常巡,你无论是靠山还是名望皆不如他,此刻你便是说破了天,江湖中人也不会有人信你。待你有了名望,结交江湖名士,届时振臂一呼,自有人愿意为你鞍前马后……”
朱怀璧又道:“我沉寂十年,在江湖上鲜有什么名声。且如你所知,我不过是先代楼主游淮川的孪宠刀奴,即便江湖人也是讲嫡庶尊卑的,我这样背主上位的楼主名不正言不顺,你若此次得以出头,正好踩着我这个师父名扬江湖,届时……”
“够了!别说了!”即便季玉朗是他口中的既得利益者也听不下去了,他不得不承认朱怀璧所说皆是他眼下最优的选择,可这样丝毫不将自己当一个人去考虑的说法,他却听着极为别人。似乎从他反叛开始,朱怀璧似乎就不是那个他熟悉的师尊了,“你故意这么说的是不是?!”
故意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好让自己愧疚,故意想折磨他的心志,让他动摇。
“讨你欢心,不可以吗?”朱怀璧抬眼看他,明明句句皆是市侩之语,但面上却无谄媚逢迎,仿佛他只是个局外人一般。
“你现在心中难受是因为你对我这个师父还抱有一丝丝期待,你不愿承认你情窦初开喜欢上的是我这种人,所以口不应心,面上装得冷血无情,心中却还要为我辩解两句,好圆了你王孙公子的颜面,不是吗?”朱怀璧的话似一柄利刃,直接撕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把季玉朗心底最不愿承认的事曝露在明面上。
他说话时还带着两三分讥笑和嘲讽,似乎毫不在乎刺伤这个他养了十数年的孩子。
“如果你只当我是朱怀璧,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了。老实说,如果不是养了你十多年,我也不愿意和你合作。”
“我明白了,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季玉朗静默了许久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他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向曾经尊敬的这位师尊,“你既期盼我日后予你荣华富贵,那么此刻便是我为尊,你为卑。你再没资格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