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住手!”

朱怀璧的声音不大,但在场众人却仿佛被一口洪钟在耳边敲响一般,有那么一瞬都愣在了原地。他说完那一句,伸手轻轻一拽,季、云二人便同时松了手。

鞭子松了,石安也跟着捡回一条命,他失力跪在地上不停呛咳,捂着胸口大口呼吸着,而那险些要了他命的鞭子此刻只余一小段托在朱怀璧掌心。似云、季二人这般的有些许功力底子的很快便缓过来。祁殊临笔直地站在云清珂身后,面色如常,只是耳边还有些嗡嗡的,旁人说话听不太清楚。

“闹剧到此为止,各自做你们该做的事去。”

此刻,哪怕是季玉朗身边那些曾经瞧不起朱怀璧是阶下囚的侍卫也不敢再有半分轻视,在场除了云清珂和季玉朗,余下包括祁殊临在内都统统单膝跪倒。

“刚刚为什么不和云清珂说出真相?”

稀里糊涂跟着回了房,季玉朗才问出了心中疑问。他看向朱怀璧,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面前这个人了。但朱怀璧显然没有答他的气力了,一进内室便单手掩唇,微微弓身连咳起来,只是仍尽力压低了声音,不教外面听到。

“师尊!”季玉朗敏锐地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透出来,想也没想上前抓住朱怀璧的手腕扯开,掌心是一片刺眼的红。他先意识到自己刚刚下意识的关切,口气一换,仍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质问道,“你妄动内力?不想活了吗?!”

想也知道刚才那一句能震慑全场必是强行调动内力所为,朱怀璧内息被药物封住,加之前些日子还曾有过走过入魔的迹象,季玉朗愤怒之余,心底竟升起一丝后怕,把人扶到一边先坐下,又取了水来端到对方嘴边。但朱怀璧根本喝不下去,他半垂着头闭着眼,每一下呼吸都极重。

“苏拂,回元散拿来。”季玉朗只得唤了门外的苏拂进来,取了药化在水中,抚着朱怀璧的背将碗送到嘴边。那回元散是养息救命的良药,有价无市,随便一瓶价值千金,他机缘之下偶然得了几瓶,异常珍惜,而此刻这珍贵良药却被他毫无顾忌地整瓶到了进去,唯恐药效不足。

“可好些了?”季玉朗瞧朱怀璧仍有些发白的唇色,还是叫苏拂去请云祁二人方才提及的葛郎中。

“站住。”朱怀璧的声音却有些有气无力,苏拂停下脚步看向自家主子。

“死要面子,疼死你算了。”季玉朗挥了挥手示意苏拂出去,一边没好气地斥了一句。

话虽说得无情,但三指压在朱怀璧腕上,细细探着脉象。

一时间,内室之中只闻得三两声压低的咳声。直探得脉细逐渐平缓,咳声也断了,季玉朗才长舒了一口气,俯身去查看对方的脸色。朱怀璧抽回了手,身子微微后仰躲开了,甚至扭开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徒弟,季玉朗伸出的手定在了半空,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站起身,右手攥紧了拳背在身后,又将方才的疑问重复了一遍。

“真相?什么真相?”朱怀璧反问道。

“云清珂与我不相上下,你虽只余下不足三成内力,加在一起总有赢我的胜算。告知云清珂真相,让她助你解眼下困境,顺道还能清理我这个不肖之徒,岂不是一举两得?”其实只要稍加考虑,任谁都知道不解决云清珂,带朱怀璧直接来参加武林大会便是个极大隐患,季玉朗此刻说出心中所想也觉得后背一凉,但不知为何,他好似从未考虑过,甚至为此担忧过。

正在他内心疑惑反问自己之时,朱怀璧复又开口答了一句:“那除了证明我是个随意被徒弟算计的愚蠢之人,没有别的用处了。我可丢不起这个脸面。”

“又是脸面!”季玉朗对这句话的反应异常之大,他忍了数次才没有揪起朱怀璧痛骂一顿,但却难抑心中愤怒,“走火入魔谁也不告诉是为了全你武林高手的颜面,不惜妄动内力反噬自身也是要全你楼主大人的脸面威名,拦着我、不许我报血海深仇不就是因为怕我丢了你在江湖上的脸面?你的脸面就那么重要?!”

细数了朱怀璧的‘三宗罪’,越说到最后越生气。

而相较于怒火中烧的徒弟,朱怀璧始终是淡淡的,只在季玉朗再次提起自己血海深仇之时抬眼看着他。

“玉郎,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

“是!是我的心里话。”季玉朗跟他赌起了气,“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即便是师尊你,也不能拦我!”

他本是气势汹汹,但朱怀璧接下来的话就像一盆冰水浇在他头顶。

“你天性率直,没有城府,倒是十足王孙公子的做派。有稳重的兄长在,幼子确实可以活得无忧无虑。只是旦逢大事,也是最不顶用的那个……玉郎,你说这江湖之中有胆子灭永穆太子满门的,可会是背后无所倚靠的愚鲁莽夫?”

“你……”季玉朗心中震撼无以复加,毫无征兆被点破所有,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朱怀璧,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听得朱怀璧接着说道:“永穆太子一事当年牵连甚广,不少人都跟着吃了挂落,就连江湖各家都被查了个底朝天,可到最后…却只揪出来一个楚王萧庆哲,而杀害你父母兄弟的仇人则逃得无影无踪,连他是什么人都毫无头绪。那你猜,这楚王真的是这幕后之人……呃!”

接下来的话,朱怀璧没能说完,终于回过神的季玉朗掐着脖子将人提到自己面前,质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尹枭告诉你的?”

季玉朗立刻想到了朱怀璧背后还有天机阁的存在,尹枭既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那么与尹枭有着更深交情的朱怀璧必然也能通过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并不意外于身份曝露,而是想知道朱怀璧究竟是何时知道的。心头像悬着一把刀,将斩未斩,既想知道,却也害怕。

“呵,总归你还不算笨。”可偏偏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你拜师入问刀楼不到一年的时候。”

“……”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碎裂崩塌,季玉朗咬着牙挤出一句,“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你对我和玉声那般好也是因为知道我们是永穆太子的遗孤?”

他其实内心并不愿承认朱怀璧和过去那些攀附他父兄的人一样,眼中只有他们所能给予的权势富贵。朱怀璧阻他复仇让他愤怒不假,但这不能改变他自少年起萌生的情愫。虽然随着年岁渐长,这份单纯的仰望早已变了味道,但仍然不改他曾喜欢过自己师尊的事实。所以他才更想问清楚,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抱住的那块浮木,哪怕它已经千疮百孔,那仍是他的唯一。

季玉朗紧盯着朱怀璧,甚至连一个神情都不愿放过,他寄希望于在那张脸上看到犹豫或是说谎后的慌张。十年相处,他熟悉师尊的每一个小习惯,只要一点点征兆,他都可以劝服自己。

但他注定是要失望了,朱怀璧甚至没有迟疑,只一个字,便打碎了季玉朗心中粉饰的美好幻想。

“是。”

“哈哈哈!”季玉朗不怒反笑,却是有些自嘲的意味在里头,他抓着朱怀璧的双肩大吼,“先前种种,我居然会觉得你是在帮我,对你有所期待,你说我是不是疯了?啊?!”

“你有那个时间和我在这里说这些,不如出门去做些正事。”

季玉朗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不再看他一眼,掉头就冲出了门。苏拂守在门口,他是知道些许底细的人,早在屋内谈及永穆太子时,他便驱散了其他侍卫,独他一个在,这会儿自家主子发火,苏拂便也缄默不言,垂首等着听吩咐。

“去找条结实的镣铐来把人拴上。还有,不许他见云清珂,见一次我拿你是问!”既然所有师恩都是假意逢迎,那么他也没必要顾及什么了,季玉朗吩咐完了便头也不回走了。

往后数日,季玉朗都刻意不见不闻,专注于寻找尹枭问清楚。

天机阁大隐于市,街上任何一家寻常铺子都有可能是天机阁之人开的,要说找也不难,只要是开门做‘生意’,总有路子引客进门,只是季玉朗来了数次,始终见不到尹枭本人。

那裁缝店的掌柜被刀剑架着脖子一脸无奈道:“除了涂大管事,真没有人知道阁主所在。即便您杀了小的,也问不出什么来。”听起来是搪塞之语却是大实话,雅丐行迹长相皆是迷,除了天机阁的二把手涂白月,没人知道其真正所在,但这位涂大管事常年居于岳州总阁不出,这会儿便是派人去岳州也无济于事。

掌柜擦擦汗,看着撂下一句话又匆匆离去的季玉朗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想着这位难搞的爷明日还要来,他不由开始认真思考换个地方做生意。

而季玉朗一回去便直奔关押朱怀璧的内院去,既见不到尹枭本人,那事关江湖之事没人比朱怀璧更清楚。

他回来时,朱怀璧正在凉亭之中小憩,即使手脚上皆戴了镣铐,依旧能熟睡安眠。季玉朗没有立刻冲过去叫醒他,而是向负责盯梢的苏拂询问朱怀璧这几日的动向。

“楼…朱怀璧这两日一直在房内,少些时候到院子里走走,饮食睡眠都未见任何异常之处。”苏拂斟酌着禀报,毕竟身为一个阶下囚,朱怀璧这几日吃好睡好,半点没有被囚禁之后的困顿,“他并未见云清珂,这几日只在午后逗了逗院中觅食的野猫……”

“行了,招猫逗狗这种事便不必一一详说了。”季玉朗自是信任苏拂的细致,才把盯人的活儿交给他,所以在听到朱怀璧和云清珂并没有见面之后便挥了挥手打断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吗?”

“主子,属下以为,那猫来得蹊跷且……”苏拂仍是对那群准时进院子觅食的野猫报以怀疑,虽然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如果和那位问刀楼主挂上钩,便没那么简单了。

季玉朗显然对野猫之事并不感兴趣,石安那边仍未传回来关于妹妹的消息,而自己在崇阳城中行事又步步受挫,这让他很是烦躁。步至凉亭,居高临下看着躺椅上闭目小憩的朱怀璧,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朱怀璧,起来。我有事要问你。”他直呼他的名姓,板起脸质问。

“想问什么?”朱怀璧双手交叠在身前,听到季玉朗说话,睁开眼微微歪过头看他。

“关于常巡,你知道多少?”

“慈悲剑常巡?”见季玉朗点头,朱怀璧嘴角挑起一抹轻笑,眼神瞥向别处,“论手段比不上他那个庶出的大哥,又有个偏心早死的爹,空有胆量和剑法,有勇无谋。不过也因为这样,才有胆子听命去谋害永穆太子一家……”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季玉朗突然压上来,双手撑他头两侧,“你和尹枭什么关系,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这话说得颇有些暗指的以为,他说着视线慢慢往下移,盯着朱怀璧微微敞开的胸口。

朱怀璧懒得去计较他这些小心思,别过头斥了一句,“若是不想听就滚远些。”

“怎么?我戳到你的痛处了?你对尹枭也张开过…唔!”

腹部吐糟重击,季玉朗捂着肚腹后退了两步背靠着柱子,恶狠狠瞪着朱怀璧。

我养你十年,却把你养成这幅模样。口口声声报仇,三句话不离这些龌龊事,我真替令尊感到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