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们被困在固山附近,又冷又饿。骑都尉试图派出骑驿,向贾将军求援,但每一次,骑驿没冲出我们的视线,就被氐人扑倒在地,分尸而食。”
秦巴山地,山高岭险,道窄且长,而且出口,通常就只有一头一尾两个,因此一旦这两个出口被堵住,里面的人,就将陷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地之中,而后在无尽的无助、恐惧、饥饿之中,走到生命的尽头。
“梁军候很早就战死了。”梁军候,就是梁琼的儿子梁荣。
“骑都尉就跟我们同吃同睡,无论是白日还是夜里,只要我们睁开眼,就能看见他。”这几个军士虽然身份卑微,也没有值得人去记的名字,但他们也是有感情的,显然,他们都知道,梁昭,是一个值得他们以命相托的人,“有一天,骑都尉杀了他的马,分给将士食用。”
听到这,侯音就知道,梁昭部在覆灭之前许久,就已经断了粮,但梁昭愣是凭借一己之力,稳住了部曲,直到,最后的一刻。
“骑都尉拿着长枪,一直杀在最前面,直到,一支这么长的箭,将他的肠子,给扯了出来。”
最终,侯音带着这几个执意要来的军士,返回了右扶风,找到了被软禁在那的贾逵,以跟他当面对峙。
对峙刚一开始,贾逵便被说得哑口无言,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料到,侯音竟然真的找到了几个,梁昭部幸存的军士,而且这几个军士,竟然知道,他们被困的时候,究竟身处何地。
其实,也不怪这几个军士记忆如此深刻,因为这固山,曾是梁昭带着他们,战胜吴兰,取得大捷的地方。而那个时候,他们又怎能想到,这当初带给他们无尽荣誉的地方,竟会在将近半年后,成为他们的埋骨之地。
“姑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梁茂尽管知道,梁昭的死,对他而言是一个好消息,但他却也从来没有料到,兄长战死的背后,竟然会有如此多的弯绕,而且看样子,兄长的死,也并非完全是刘军的功绩。
“侯侍郎想升官想疯了。”黑齿影寒粗暴地将梁茂交给她的蔡侯纸揉成一团,而后恶狠狠地扔在地上。
梁茂尽管没有获得官身,但他毕竟是梁祯最有可能选择的储君,因此很多关中的官吏,已经开始巴结他,而这巴结的手法之一,就是将侯音在关中的所作所为,在第一时间告诉梁茂,已彰显自己对梁茂的忠心。
梁茂坐在黑齿影寒对面的蒲团上,他那双眸子,既不像生母三丫,也不像生父梁祯,反而跟“姑姑”黑齿影寒,又几分相似——都是明亮却冰冷的,就像那北海的野狼一样。
“姑姑。”显然,小狼尚未长大,因为他的语气,仍然柔弱,心中,也尚存希冀。
黑齿影寒下意识地与梁茂错开目光,而后笑着道:“怎么可能,那时候,姑姑在邺城。”
“真的是你。”这一次,梁茂的语气十分肯定。
见被识破,黑齿影寒索性脸一沉:“有的事,由不得任何人。”
“为什么?”梁茂终究还是个尚未加冠的孩子,尽管自幼便接触南面之术,但仍然无法,坦然面对,如此血淋淋的现实。
黑齿影寒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去翻找一旁的抽屉,良久之后,她翻出了一个木盒,梁茂一眼就认出,这是邺城来的物什,因为木盒上,有邺城最有名的木匠留下的图案。
“为了活下去。”跟木盒一并落在案几上的,还有这句话。
梁茂又是一皱:“活下去?”
黑齿影寒打开了木盒,里面竟是一个发结,不过一眼就能看出,这编成发结的头发,来自两个人,两个上了年纪的人。
“董白不是戚夫人,她比戚夫人,要厉害许些。”
这话,若是传到董白耳中,想必董白定会十分欢喜。因为这世间,最能让人倍感自豪的事,无疑就是,自己最大的对手,对自己的认可,毕竟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并非自己的血亲,而是自己的对手。
“但那些死在汉中的将士……”
梁茂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黑齿影寒忽然举起了右掌,这是明晃晃的噤声手势。
“他们是梁琼的部下,不会为你所用。”黑齿影寒一字一顿道,“另外,汉中之败,过在梁琼。”
这两句,都是真话,因为梁琼带去汉中的军士,大都是他这二十年来,自己一点点拉起来的,这些军士只会忠诚于他一人。而汉中之败的根因,也确实是梁琼的贪功冒进,这一点,就连魏王,也是持肯定态度的。再者,梁琼跟黑齿影寒,并非从属关系,因此,梁琼怎么做,黑齿影寒完全是管不着的。
“如此说来,姑姑是早就知道,以梁琼之习性,必有此败?”到底是被黑齿影寒所看好的人,梁茂在这方面,可谓是一点就明。
黑齿影寒听了,只是一笑:“梁琼性急,又常年居于我之下。日月所思,皆是立大功。而定汉中,便是大功一件,只惜刘玄德不是张鲁。”
“所以姑姑在潼关之战时,就处处示弱于琼,为的,就是让他出兵汉中?”
黑齿影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了句:“茂儿,有的事,你可以不去做,但你不可以不懂。”
盈儿此处所说的,正是这高深莫测的“借刀杀人”之术,只不过,在借刀杀人之前,她还用了最阴毒的一招:捧杀。因为,在梁琼率军进入汉中之前,众人对梁琼的呼声,可是达到了顶点,因此即便战局有变,梁琼也不可能做出最理智的选择,毕竟,他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即便稍稍退后一步,亦是粉身碎骨。
梁茂陷入了沉思之中,因为还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那就是贾逵为什么,会主动配合黑齿影寒或者说是张既,以致使梁昭部被张飞及雷定围死在固山之中。
他当然想不明白了,因为梁茂可以知道,贾逵跟贾诩交厚,也替西州集团做过不少事。但他却不知道,贾逵发迹的第一桶金,是黑齿影寒给的。
当年,贾逵还穷得要缠着祖君口授兵法,跟人同穿一条裤子的时候,是黑齿影寒拿着梁祯给的钱,给贾逵订做了两套衣服,并让贾逵得以拜师学艺。而这种恩情,便是人们常说的“知遇之恩”。
而在素来看重名节的东汉,若是一个人连知遇之恩都可以抛诸脑后而不顾,那他活着与否,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因为他身边的人,都会自觉地厌恶他、排挤他、疏离他。
“庙堂之事,就像这棋局,从第一着起,就要深思熟虑。”黑齿影寒说着,在空着的棋盘上落下一粒白子,“你看,现在棋盘上,有多少棋子?”
“一颗。”梁茂脱口而出。
怎料,黑齿影寒却摇了摇头:“不,你起码得看见四颗。”
所谓的看见四颗,就是指,当你落下第一着的时候,就要想到你的对手会如何反应,而你自己又将如何应对。而精通此法的人,才得以配得上,史家所授的“算无遗策”的称号。而在当下,能得此称的人,也不过贾诩一人而已。
因为只有贾诩一人,可以以创始人之尊,一直在梁祯集团中,身居高位,从未受到梁祯的冷落与排挤,单此一点,就不是屡遭猜忌,甚至不得不断发明志的黑齿影寒可以与之相比的了。
“姑姑,侯侍郎正在盘问贾梁道,此刻我们该如何做?”梁茂尽管还不能完全明白,黑齿影寒的意思,但也知道了,贾逵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
黑齿影寒没有说话,而是在不知何处,取出了一个葫芦,放在案几之上。葫芦,乃是医者所携带的,用于存放药石之物。
“茂这就去安排。”
“慢着。”黑齿影寒心知梁茂必将莽撞行事,于是立刻叫住了他,“怎么做?”
果然,梁茂所想到的办法,就是用缉事曹的方式,将侯音给药死,毕竟这建安之世,恶疾横行,壮年而病逝的人,也非罕见。
“给大人写信,让他做主,是要杨秋,还是要侯音。”黑齿影寒虽说没被梁茂给气死,但也脸色一变,毕竟梁茂可是当储君的人,怎可如此行事,从而让自己沾上无法洗去的污名呢?
“诺!”
满宠是在梁茂将信寄出的第三天,来找黑齿影寒的,因为他昨日,已经收到了侯音的来信,侯音在来信上说,自己已经查到了,导致梁昭战死的一个重要原因,并已连夜派人呈报魏王。
“将军,我们所做之事,是不是太过了?”满宠说的虽然是“我们”,但显然这个“我们”并不包括他在内。
“什么太过了?”黑齿影寒装作不知情。
满宠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札,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此事侯侍郎已连夜上奏魏王,若是让魏王看了,只怕后患不少。”
黑齿影寒没有说话,而是将信札拆开,查阅里面的内容。原来上面所写的,正是侯音这些日子以来,的调查所得,侯音说,根据幸存军士的供词,以及贾逵部军书缺失的情况,很有理由怀疑,贾逵跟梁昭的死,有颇深的关系。
这并不是无端的猜测,因为按照《汉律》军书都是要留底的,而贾逵部可是连续丢失了两封用作留底的军书,而且贾逵本人,对此也一直没能给出个明确的说法,因此按照律令,是完全可以将贾逵革职,并交由卫尉审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