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铁门,被人无情地从外面破开,接着两个狱卒被人毫不留情地“扔”了进来,这突然起来的变故,将正在内里审问忘心的侯音和荀缉,吓了一大跳。但尚未等他们反应过来,这审讯室之中,便已乌泱泱地涌进了将近二十个人。
“奉叶都尉令,此犯移交缉事曹,尔等记功一等,从速退下。”为首的武吏手执文书,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喝道。
这已经是非常给面子的要人方式了,因为这“记功一等”的意思,就是这地方的办案官吏,只要将犯人交出,便能按照此案告破的标准来记功。一般来说,不是大案要案,亦或地方官吏也有背景,缉事曹来要人,要了就要了,哪会这么多废话。
但怎料,这一次缉事曹长安分署的武吏们碰上了硬钉子——侯音一步挡在忘心身前,跟他们背起了《汉律》。
为首的武吏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这是叶都尉的令,拿着跟他讲去!兄弟们,把人犯带走!”
“诺!”
“谁敢!”侯音见武吏们要来硬的,把心一横,腰刀一抽,同时左手一扬,将自己的腰牌亮出:“此牌乃刘将军所赐!难道你们叶都尉的令,比刘将军还要大?”
叶都尉就是缉事曹长安分署的最高官员叶鹰扬,而刘将军,则是缉事曹的创始人刘若,从架构上来说,两人是实打实的上下级关系。
武吏们一见,果然气势全无,因为他们就算再蛮横,也是不敢得罪刘若派来的专员的,于是只好低声下气地认错,求得侯音原谅后,方才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没有人能在缉事曹中扛过六天。”叶鹰扬混迹缉事曹将近半辈子,自然了解此曹的手法,“除非忘心是真佛。”
“侯侍郎有刘若之令,说明他来关中,是魏王之意。”荀绍在一旁推测道,“只是如此一来,除非将军亲传文书,否则,于法,无人能令侯侍郎交人。”
黑齿影寒是持节钺督抚雍凉的征西将军,所到之处,如同魏王亲至,因此自然有这个权力,勒令侯音将忘心及一切办案记录上交。但如此一来,把柄也就落下了,毕竟侯音虽然没背景,但庙堂之中,都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密切地注视着这一件,只等黑齿影寒做出这等蠢事来,就跃跃欲试地跳出来,替侯音“打抱不平”呢。
黑齿影寒知道,梁祯虽然嘴上说着,对自己有多信任,但做出来的,却还是那套亘古不变的平衡之道:将跟自己有关的人,都调离邺城,而以董白那一派的人拱卫自己,而且,还派了侯音这么个愣头青来关中,以削弱自己对关中文武的掌控。
这种安排,从目前来说,自然是最有利于梁祯驾驭两派的平衡之术,只不过一旦梁祯时辰到了,他开拓的基业,不立即分崩离析才怪。这个时候,若是刘备那边没有出现变故,就正正应了诸葛亮在《隆中对》中的那句“天下有变”了。
“忘心无儿无女,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要挟他。因此若留着他,就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他对杨秋将军的忠诚。”荀绍见黑齿影寒没有做声,便在一旁陈说不作为的危害。
向来成大事者,从来就没有哪个人,会将希望寄托在旁人对自己的忠诚之上,即便是以“仁义”标榜自己的刘备,也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因此,荀绍这一句,就等于判了忘心死刑。
“去请满中丞,就说明日,我欲与他相见。”
“诺!”荀绍领命而去。
梁茂在他身后将门关上,而后对黑齿影寒道:“姑姑莫非是要跟满中丞挑明一切?”
“像侯音这种人,不是讲理能讲通的。”黑齿影寒摇了摇头,“满中丞自打来到长安起,就一直闭门不出,想必已是知道了些什么。”
次日一早,满宠便按邀出席,他穿着整齐的官服,戴着御史中丞的冠冕,气度威仪而不可犯。相比之下,黑齿影寒则要随意得多,她还是穿着那身与普通军士毫无区别的,绛红色的军衣,顶多在外面,套了件御寒的白袍。
“都说将军清廉,这段日子看来,果真如此。”满宠情不自禁道。
黑齿影寒清廉,绝不是阿谀之人的奉承,而是这二十多年来,世人所公认的事,不过黑齿影寒的清廉,又跟满宠的不同。满宠是非但自己不沾淤泥,也不允许自己的下属、同僚、上司沾染。而黑齿影寒则仅仅是洁身自好,因此黑齿影寒的官声,也“保住”了。
“只是将军,莲者虽出淤泥而不染。可这淤泥,却终究是会让池水变浊的。”
满宠的话,也是实情,毕竟这人一入宦海,可就是身不由己,就算入满宠这般,谁的队也不站,也终究是要先取得梁祯的支持,而后按照梁祯的意思,去动梁祯所厌恶的人。如此,方能保证自己能够善终,不然就是西汉赵广汉的故事了。
“杨将军在凉州素有声望,若是动了它,凉州羌、氐、匈奴等将彻底倒向刘玄德。”黑齿影寒没有跟满宠继续探讨这是清是浊之说,而是将目光,放回实际问题上,毕竟天庭的唯一准侧,就是:利益最大化。
满宠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抿内里的茶液:“侯侍郎奉的是魏王的令。故而欲调离侯侍郎,必先令魏王知晓,侯侍郎已经扰乱了关中。”
话说到这,满宠的态度已经明确,那就是这一次,他站在了黑齿影寒这一边,同意对侯音动手,以免侯音真的扰乱了关中的秩序。
黑齿影寒并非愚人,因此在送走满宠后,她便吩咐荀绍,静观侯音的动向,待到侯音真的从忘心口中,翘出不利于杨修的供词后,再将这供词专呈魏王,让魏王处置侯音。免得让魏王认为,是他们要求调离侯音的用意,是真的因为,他们犯了什么事。
只是,这一次,黑齿影寒机关算尽,却独独漏了一点,那就是侯音来关中,为的究竟是什么?
不错,侯音来关中的目的,是彻查汉中之战的时候,梁军为何会败得如此惨。而想要查清楚这件事。突破口可不仅仅只有杨秋。还有,那些侥幸从汉中逃回来的军士。
进过不懈努力,侯音还真的寻觅到了几个,从武兴逃回来的军士,这几人正是当年梁昭的部下。他们的归来,令侯音掌握了许多,就连黑齿影寒等人都不知道的事。
梁军总结汉中之败的第一份军书,是在建安二十一年初夏编纂而成的。在这份军书中,梁昭军全没的原因是:误判形势,以致进退失据。也就是说,梁昭在得到氐人雷定投靠刘备,率军赶来武兴助战之后,并没有立刻下令全军撤回下辩,而是仍旧贪恋破敌之功,迟迟不肯下令撤去。
但是当侯音与那几个幸存的军士交谈之后,却惊讶地发现,梁昭在收到雷定叛变的次日,便下令全军退向河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军都已经过了下辩道及河池道的交叉口了,梁昭却突然下令,全军原路折返,改走下辩道返回下辩。
因而按照这种说法,梁昭所部应该是在距离下辩不远的某座山谷之中,被张飞率领的刘军以及雷定率领的氐人,包围并歼灭的。而不是像黑齿影寒组织编纂的那份军书一样,是在武兴附近全军覆没。
侯音立刻顺藤摸瓜,去调贾逵部在建安二十一年春的典籍,试图从中找到,当时贾逵与梁昭部之间来往的军书,以确定,贾逵在那段时间里,究竟跟梁昭说了些什么,又或者,在河池道上,梁昭究竟见到了什么,才会下令,全军改走下辩道的。
只是,当侯音将当时的典籍翻了个遍后,却惊讶地发现,这其中,什么有价值的消息都没有。不错,梁昭确实如那几个军士所说的那样,在接到雷定叛变的消息之后,就立刻率军退回,但当大军经过道口,转入河池道后。梁昭却忽然没有理由地,给贾逵发了一封军书,说自己要率军回下辩,而不是去河池跟贾逵汇合。
心有不甘的侯音,又去翻找了贾逵部的军资消耗记录,试图从中发现一些端倪。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当侯音在蚂蚁般大小的文字中“遨游”了整整三天之后,他终于发现,贾逵部有一样军资,在数目上,有所出入。
这类军资,正是用来写军书的竹片。按照《军律》规定,凡是两支部曲之间的往来公文,均需用魏王府军资曹统一监制的竹片,因为这种竹片的背面,均可有一个特殊的印记以鉴别真伪。因此,这种竹片每一片都是有记录的。
而且,《军律》亦规定,凡是军中往来的公文,均需一式两份,一份传送,另一份,则作留底之用。
而根据贾逵部的记录,在建安二十年十二月,贾逵一共分五次领取了这种竹片,但最后,当月记录在案的军书,却只有三封。也就是说,有两封军书不见了踪影。
侯音带着这个疑问,再去拜访了那几个侥幸逃回来的军士。只惜,这几个军士的级别,都实在太低,根本就没办法,接近梁昭的军帐,因此也就不能,给侯音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
就在侯音略感失望的时候,军士们给侯音说了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