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音觉得,自己忽然陷入了迷茫之中,因为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想问,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谁?又是谁,能够从中得益。因为,他从宛城被派来关中的任务,就是查清,建安十九年到建安二十年的西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发生梁琼、梁昭、赵颙等一系列要员殉国的惨剧。
但这事,为什么要查呢?仅仅只是想弄明白,梁琼战败的原因吗?显然不是,因为若是想要弄明白战败的原因,魏王只需要聚集一众军事幕僚,商议过一头半月,便能彻底弄明白了。根本就不用侯音拿着缉事曹的腰牌,以及侍郎的身份,来关中调查。
因此,根据侯音的推断,这汉中之败背后的深层原因,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而是很可能,像以前在史书中看到过的那样,是有内奸所为。但一想到这,侯音身上,就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为什么有人竟然能如此心黑?竟然拿三万将士的性命为筹码,来换取自己的富贵?
而更令侯音感到不安的是,自己现在所做的事,究竟是在替魏王清扫污垢,还是在替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锻造锋利的,专门用来劈砍大汉根基的刀刃?
“两位侍郎,贾逵正在门外等候。”侯音尚在沉思,耳边便传来文吏的声音。
“劳烦你去请贾梁道进来。”荀缉听了,忙放下手中的典籍,对文吏道。
“诺。”文吏弓腰应了声,不多时就将贾逵给领了进来。
贾逵已过不惑之年,但两鬓之间,却仍看不见一点白霜,黝黑的皮肤上,也没有泛起皱纹,这些特点,似乎都在向旁人诉说着,这个人,仍然精力充沛,没有丝毫衰老之像。
“梁道请坐。”侯音伸手一请道,“音观兄面有疲色,可是寝卧不足所致?”
原来,贾逵虽然没有衰老之像,但眼圈却是黑色的,双眸之中,更是没有多少神色,一看就知,是思虑太多,以至寝食不安所致。
贾逵点了点头,他自然是思虑不少,毕竟当初梁琼是以他为主将,梁昭为参军,两人一并率军前往下辩、河池抵御张飞的。结果,梁昭死在武兴,而他贾逵却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说梁昭是梁祯的亲子了,就算梁昭只是一个普通的将领,他贾逵也怎能做到心如止水呢?毕竟,这死在武兴群山之间的,都是他的兵啊!
“典籍中的记载,虽然详实,但却独漏了梁骑都尉部,被围困于武兴前后,所发生之事。”荀缉轻轻扬了扬手中的典籍,“梁道可知,这是为何?”
对于梁昭部全军覆没这一点,在黑齿影寒主持编写的第一份报告的结论是:氐人雷定叛,与飞合兵,困昭等于武兴。月余,昭军粮尽,全没。
但问题是,雷定所部的氐人,原本的居住地离武兴,是有数百里的路途的,而当初梁昭率军南进时,也曾派遣军卒,监视氐人的动向,因此按此推测,七万氐人的行动,梁昭和贾逵,都是不可能事先对此全然不知的,既然如此,那梁昭部又是为何,会被困死于武兴的呢?
侯音、荀缉找贾逵问话的时候,汉中之战的另一个幸存者杨秋,也见到了一个神秘的客人。这个客人,穿着黑色的袍服,整张脸都隐没在帽子的阴影之下,但他却出示的,却是缉事曹的腰牌,因此把门的军吏,也不敢阻拦他,只好让他,直入杨秋的卧室。
“我道是谁,原来是悟心堂主。”杨秋见来的是悟心君阳,这才松了口气,坐回胡床之上。
悟心立手一礼,而后在杨秋对面的胡**落座,帽子一摘,沉声道:“施主可知,此刻槐里县衙中,发生了何事?”
槐里县,是右扶风的治所,其地在旧时秦都咸阳。
“不知。”杨秋摇了摇头,他可没有贾逵那样好的运气,自打从汉中捡回一条命后,就一直被软禁在长安城南的一座府邸之中,尽管府邸之中是衣着用度一应俱全,但对府邸之外所发生的一切,杨秋是不可能知道了。
“邺城来了使者,御史中丞满宠,侍郎侯音、荀缉。此刻,二位侍郎就在槐里,询问贾梁道。”
杨秋一听,不由得浑身一震,因为他是万万没有想到,邺城竟然会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连续派出两拨使者,前来长安,以彻查汉中之战,梁军战败的根由。而且看这阵势,此番满宠等人可不像杨修那样,是来走个过场的。
“施主在凉州,素有声望,性命本是无虞。”忘心边品着从关东运来的清茶,边轻声道,他说话的语气,很是轻巧,仿佛此刻正在谈论的,不过是一个与两人完全无关的,第三者的生死。
杨秋一听,心中便已清楚了七分,那就是有的事情,除了他之外,还被别的人知道了,因此要想护得自己周全,就有人,必须替他去死。
“还请堂主,给秋,指一条明路。若秋能渡过此劫,愿捐香积寺三座大殿,”杨秋本就出身凉州大户,又在关中纵横多年,财帛自然是少不了的,不过这些财帛,都被他分散埋藏在仅有他才知道的隐秘之处,因此,旁人要想得到这些钱,就必须先设法,护他周全。
“施主无需多虑,这一切,自有人会安排妥当。”显然,杨秋出的价,比忘心预料的还要高,因此他才会痛快地答应下来,“不过,在此之前,还请施主勿要多言。”
“这是自然。”
王双最终还是没能敌过,五十名军士的夹击,最终他被掀翻在地不止,还被一名军士一脚踏在背上,任凭他怎么努力,也还是挣不起来,但即使沦落至此,王双那对虎目之中,却仍是火光四射,那两只倔强的臂膀,也已然死死地撑着地面。
“双,你是服还是不服?”张既不知何时,拨开了重重的人群,屹立在王双面前,从王双的角度来看,此刻的张既,就如同泰山那般巍峨挺拔。
“不服!”王双怒吼一声,有如终南虎啸,胆子小一点的人,准会被他吓得当场肝胆俱裂,死于非命。
“为何?”
“这干架自有干架的规矩,哪有像你们这般,无穷无尽的?”王双说的,是三辅、凉州一带道上的规矩,通常是一一单挑,也有一打二、三的,但绝对没有像今天这般,打翻了十个,上来二十个,打翻了二十个,上来五十个的。
“这是谁定的规矩?”张既的声音,就如塞北的风那般,冷飕飕的。
“道上的规矩!”
“可这,是我们的规矩。”
张既的话,王双是越想越不服气:“这算哪门子规矩?!”
围着王双的军士,渐渐退去,王双先是一愣,然后抬头一看,原来是黑齿影寒来了。王双虽然愤怒,但到底没有失去理智,因此见来人是黑齿影寒,便收住了怒火,用他自认为最客气的话,来问黑齿影寒,刚才的打斗规矩,究竟是哪里来的。
但怎知,黑齿影寒听后,却是露出不屑之色:“丈夫生于乱世,为的,就是打破规矩。”
“你!这……”王双很想反驳,但转念一想,似乎黑齿影寒所说的也没什么错?毕竟,他这半生,一直就没将汉庭所颁布的规矩,也就是律法放在眼里过,要不是这样,他今天才不会被大铁链锁在这呢。
“我留着你,就是因为你不愿守规矩。”黑齿影寒缓缓地蹲在王双面前,而后伸出右手,轻轻地攥在手心中的手帕,擦拭着王双额上的血迹,“在我允许之前,若是你想守规矩了,我反而会杀了你。”
盈儿的话,是罕见的有温度的,光听语气,甚至还能感受出,几分独属于长辈的慈爱,但王双听后,浑身却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可是他在这么多年之中的第一次。
“敢问尊驾,你要双做什么?”恐惧令王双不由得对黑齿影寒生出三分敬意。
黑齿影寒收回了手帕,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在王双面前摊开,这文书是空白的,但它的最后,却落着雍州刺史的大印,这红印可不得了,因为它几乎象征着,最高权力在雍州的代表的意志。
“魏王患有风疾,疾医言,需在关中,寻一白狐,以为药引。”黑齿影寒用玩世不恭的语气道,“我看这差事,给你得了。”
王双心中,对黑齿影寒是越发畏惧了,因为黑齿影寒说得,哪是差事啊,分明就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继续去干他横行乡里的老本行,而且这一次,由于有了官身相护,地方官府,是奈何他不得了。
见王双迟疑,黑齿影寒也是要多夸张有多夸张,手一用力,便抽出了匕首,直接贴在王双的脖颈上,那嗖嗖的凉意,直往王双皮肤里钻:“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
“好,五天之后,带上你的恶少年,来这里,找刘校尉。”
“诺!”
王双走后,张既立刻贴在黑齿影寒耳边,悄声道:“使君,如今满宠等仍在关中,此刻如此放纵双,不太合适吧?”
张既的问题,是站在王双日后,对黑齿影寒有大用的出发点上,提出来的,但怎知,在黑齿影寒心中,此刻的王双根本就不重要。
“若是他如此鼠目寸光,那也该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