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右扶风县衙出来之后,侯音抬头看着铅云密布的天空,心中的压抑之感,是更盛了。因为适才贾逵的言语虽然滴水不漏,但他从这几乎没有漏洞的说辞之中,也瞧出了一丝端倪,那就是贾逵与梁昭的死,应该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的,不然他的说辞,也不会像提前准备好的一样,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可以令人产生猜疑的地方。
“候侍郎,缉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荀缉也从刚才的对话之中,嗅到了一丝什么不过他的思绪,显然不跟侯音在一条线上。
侯音也是明白人,知道荀缉是意不在此,因此便拱手与他道别,而后将自己反锁在房间之中,以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是,令侯音想不到的是,荀缉说的回去,并不是回他在槐里驿馆中的房舍,而是回长安。
“都说缉君有敬候遗风,今日看来,果真不错,这每一字,都价值百金啊。”荀绍披着黑色的袍服,用帽子遮着大半张脸,坐在荀缉对面的胡床之上。
他们俩此刻,正身处昆明池畔的一座,被竹林包围的亭子之中,此亭与征西将军府,就隔着那浩渺的昆明池。
“字已在此,百金何在?”荀缉也老实不跟堂兄客气。
荀绍微微一笑,伸手从袍中取出一只锦囊:“此牌乃清平钱庄所出,缉君可随时兑现。”
清平钱庄,是建安十二年,梁祯下令开办的一家,属于汉庭的钱庄,它的职能主要是,商贾在自己的户籍地的分行中,存入一定数量的铜钱,而后领取一块或数块木牌,待到商贾在异地需要用钱的时候,再由拿着这些木牌,前去该地的分行中兑换铜钱。
梁祯之所以这么做,是考虑到自初平年以来,群雄并起,各铸钱币,导致各地通胀严重,币制混乱,而且各地铜钱的数量,相差十分悬殊,因此急需采取一种措施,来阻止一些地方的铜钱的持续流失,解决钱荒的同时,尽快稳定各地的物价。
不过,这一政 令刚出,就遭到了各种明里暗里的抵制,许多商贾,宁愿出大价钱请游侠护送自己的货物及铜钱,也不愿将铜钱存在清平钱庄之中,以换取轻装出行的安全。这是因为,于明,商贾们都不信任太师府,他们认为,这是太师变相鲸吞他们财货的手段。于暗,这种方式若是得以推广,不知会损害到,多少地方强宗的切身利益。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梁祯只好在建安十六年,跟甄尧谈判,然后让甄尧带头,往清平钱庄邺城总行注入五千万的银币,然后下令,各地商贾想要在异地进行市易,均需出示自己在户籍地的存款证明,否则一经发现,家产尽没,本人发配幽并。
幽并虽是梁祯的起家地之一,但苦于久经战乱,因此人口损失十分严重,根据太师府民曹的统计,此二州的人口总和,即便算上内附的鲜卑、乌桓、屠各胡义从,也不过数十万户,二百余万口,尚不及汉灵帝年间,南阳郡的人口总和。
因此,这政 令一下,立刻吓住了不少背景不厚的商贾,他们乖乖地按照公文上的规定,纳足了钱款。而各地的钱庄,也在短短数年之间,发展壮大起来,也获得了不少,世家子弟的垂青。
荀缉接过木牌,仔细地看过了上面的雕刻,又轻轻地摸了摸,确认了质地,才将他收入怀中。
“魏王对缉君的器重,超乎众人。可缉君此举,若是让魏王知道,就不怕魏王心寒?”荀绍似乎还不打算结束会面,因为他忽然问起了荀缉此举的动机。
这可以看作是一种指责,但荀缉对此,却是全然不怒:“绍君,鲁庙有欹器,虚则倾,中则正,满则覆。”
“家父身居要位十有三载,已到了满覆之时,故缉才会替自己,另谋他途。”荀缉跟荀绍之间,
所谓的百年世家,从来就不是指,这一家族之中的每一辈,每一个人,都能够长久地身居高位,因为庙堂之中的高位,总共就这么多,哪怕全给一个家族来分,也是不够的。因此,这历来的用人之道,就是父显子微,或者父微子显。而荀缉这一家,由于荀攸已经显贵过了,因此他哪怕再有才能,也只能另觅他途,否则,就极容易有杀身之祸了。
荀绍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同意荀缉的看法,不仅是同意,他甚至还有一点庆幸,因为荀缉的声明,确实要胜于他,因而如果荀缉也能显赫的话,那这高位跟他荀绍,也就没有多少关系了。
荀缉离开后的一刻钟,这亭中,又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客人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因此他身后除了一名佩刀侍卫外,还有一位疾医相随。
“侯音刚正过人,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和光同尘。”荀绍看着荀缉递给他的信札,头是摇了又摇,“若是让他再这样闹下去,只怕结果,亦不是魏王愿意看见的。”
“家父需要的,是一位能相比赵广汉的纯臣。”那人开口了,竟然是梁茂,“以彰显,治世之风。”
梁茂的第一句话,听着像是对侯音的赞赏,但下一句,却令人有点不寒而栗:“但赵广汉,亦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那依君之意?”荀绍眉眼一挑道,他知道,这个问题若是梁茂能回答,那就表明,黑齿影寒也已经对满宠等人来关中的事,表了态。
梁茂咳了好几声,而后才道:“静观其变。”
荀绍听了,却是不由得一愣,因为他知道,黑齿影寒杀心已动,这件事是不能以侯音被“挤”出关中而作为结局的了,而是要用一些人的鲜血,来告一段落。
杨秋在宅院中等了十多天,才终于等到了前来“提审”他的侯音及荀缉。之所以是这两人一并来,并不是因为他们是搭档,而是汉律规定,审案的时候,必须有两名品秩相当的官员在场,否则就有弄虚作假之嫌。
“将军本韩遂旧部,为何会在潼关之战时,以礼来降?可否说与侯音?”侯音没有问杨秋关于汉中之战的任何事,而是直接问他,当初是为什么,选择了梁祯,而不是对自己算是有知遇之恩的韩遂。
“遂虽有恩于秋,但效忠汉庭,乃大义所在。”杨秋的回答,是跳不出一点瑕的,因为这是记载在“叔孙礼乐萧何律”中的官方答案,“秋虽莽汉,但亦知,何为大义。”
“将军深明大义,音实在感动。只是将军,这人生在世,不能只知大义,而忽略了小节。”
杨秋听后,只觉得心下一寒,因为他并不知晓,这侯音究竟知道了什么,因此也无从推测,侯音此言,究竟是有真凭实据为依托,还是纯粹靠恐吓。
“音给将军,讲一个故事吧,”侯音从案几后站起身子,背着双手,围着杨秋边走边道,“三十年前,魏王率军,征讨乱羌。期间曾屯驻长安,并在长安,布下一暗桩。故而这三十年来,关中所发生的一切,魏王皆知晓。”
杨秋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他虽是凉州大户,但跟贾诩相比,可是差远了。而这巨大的家境间的差距,也就注定了,他不能像贾诩那样“做个好人”,而是必须做一个双手浸满鲜血的恶人,如此方能在这乱世之中发迹。
但这样的过去,是最经不起查的,因此历来开国元勋,一旦被君主所恶,十有八九都能被凑齐“十大罪状”,而后明正典刑。
“前些日子,左冯翊擒获一法号忘心的僧人,在其家中,搜出了十数万铜钱,以及十数具女郎之骨,在他的左臂上,还刺有杨将军所部的刺青。”
侯音所说的“部”是指杨秋的私兵,因为在这个时候,没有私兵的将领,都是无根之水,不仅难以取得战功,更没有与君王对话的本钱。而这所谓的私兵,其实就是依附于将门的专精厮杀的食客。而刺青,就是他们常用的,标明身份的方式。
杨秋顿时失言,因为此前他所准备的,都是关于汉中之战的应答,但怎料,侯音此刻所提的,却是他的食客的不法之事。而根据侯音所透露的消息,忘心可以被起诉的罪名有两样,一是巨额资产来路不明,二是故意杀人!这两样中的任何一条,在当下,都是足以腰斩弃市的。
但问题是,人总是贪生的,谁能保证,忘心在自知必死无疑的时候,会不会把心一横,将他这几十年来,给杨秋做的所有事,一一道出?要真是那样,那杨秋可就是真真的身败名裂了。
“将军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杨秋的嘴唇,开始发青,而且颤抖得很厉害。
“啪”案几在杨秋的猛拍之下,差点碎成数断:“竖子安敢如此?侯侍郎,秋恳请您,务必严查此案,以慰藉死者在天之灵!”
“好!将军既然如此深明大义,音又岂敢辜负将军之托?音一定严查此案,务必将凶徒绳之以法!”侯音也不含糊,当即应道。因为本来,他就有九成的把握,能够从忘心身上,寻得突破口,而现在又得了杨秋的首肯,那拿下忘心,还不是易如反掌?
只是侯音实在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前路竟然比他所欲想的,还要狭窄得多,而且这遥遥路途上,还见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光。因为他跟杨秋之间的对话,在他离开软禁杨秋的院落之前,就已经被有心之人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