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宠的到来,令本是一潭死水的关中,又**起了波澜。因为满宠是朝中著名的孤臣,被梁祯征辟的这二十多年来,满宠先后在县、郡、州任职,每到一处,他都丝毫不理会任何人的拉拢与示好,而且他还用行动,向所有的同僚表明,他的行事方针,只有四个字:依律,依令。

律是《汉律》,令是魏王令。因此,在这二十多年里,无论是西州集团,还是军勋—颍川集团,都对他敬而远之。因此,当听闻满宠顶着御史中丞的衔头,出巡关中的消息后,关中的所有官吏,上到威压关中的黑齿影寒,下到微不可见的小吏甲,都在额头上,捏了一把汗。

满宠是拿着节来关中的,节的等级,虽然比节钺要低许多,但由于满宠除了节之外,还带着魏王的令,因此哪怕是黑齿影寒见了他,也得忌惮三分,甚至在一些方面,还得乖乖地依满宠的令来行事。

因此,关中的官吏都知道,满宠此番前来,就是来找事的。果不其然,满宠刚到长安,就开了三次堂,细听了三起冤情,将渭城令给抓了进去。渭城是右扶风的郡治,因此,能够做得渭城令的人,又岂会是一般人,因为依照过往的惯例,能够担任渭城令的人,最后十有八九是会高升到关中的某一郡,去出任郡守的。

因此,满宠此举,直接搞得整个三辅是吏吏自危,官心惶惶。但这,似乎还不够,因为就在渭城令被捕的次日,满宠又做出了惊人之举——他将黑齿影寒给传来了自己的衙门!

“将军持节钺,都督雍凉事。这雍凉地方万里,人口数百万,可见,大魏王对将军,是极度的信任。”满宠开篇,即点明黑齿影寒现在的权势之重,同时也隐隐指出,现在的黑齿影寒已是不知多少人眼中的钉子,肉上的刺。毕竟,当初梁琼坐镇关中的时候,也不过是持节,都督雍凉诸军事。

黑齿影寒慢慢地端起满宠给她准备的茶盏,先是闻了闻内里的茶香,而后又用盏盖,轻轻地拨了拨液面,原本宁静的液面被她这一拨。立刻泛起了肉眼可见的波澜。

“只是近来,大魏王却屡得奏报,奏报之上,不乏弹劾之言。而矛头,皆是指向将军。”满宠说着,颇为叹息地摇了摇头,“不知将军对此,可有什么,要说的?”

这话看似是给个机会让黑齿影寒自辩,但实则究竟意指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黑齿影寒拿开了茶盏,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既然有人弹劾,那使君只管按律行事,四郎绝不阻挠。”

满宠也端起了茶盏,也是先用盏盖轻轻地拨动茶液,但却迟迟没有去饮,显然他也是在思考着什么,是如何应对黑齿影寒这番滴水不漏的话,还是如何开展这次调查,毕竟要在不影响关中局势的情况下,执行魏王的命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将军这话,宠便放心了,将军,宠送您出去。”满宠将饮尽的茶盏放回案几之上,而后拱手请到。

征西将军的军府,并不在长安城中,而是在城郊的昆明池旁。这是因为,盈儿不喜人烟,只爱山水,因而张既便调派了数百军士,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将昆明池旁,那些因常年战火而丢荒的建筑修缮一新,并挂上了“征西将军府”的牌子。

将军府很大,而用来办公及接待宾客的地方,只占了其面积的三分之一,余下的分作两部分,一部分供将军府值夜的吏员居住的宿舍,余下的,也就是靠近昆明池的那部分,则是园林景色。

“数日前,魏王方令杨主簿,予将军节钺,可为何今日,又令满宠,前来调查关中诸事。”张郃远在荆州,因此同样才兼文武的张既,便成了黑齿影寒遇到事情时,第一个依仗的谋士,“魏王非反复之人,可为此番行事,会如此怪异?”

张既所提到的,正是黑齿影寒现在最理不清的问题,因为在这三十年的相处之中,梁祯最多是多谋无断,但却从来,没出现过朝令夕改,反复无常的情况。因为梁祯所一项坚持的准侧,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使君,赵忠年可有什么消息?”不错,张既也知道赵忠年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因而此刻才会想到,求助于他。

一听到“赵忠年”这三个字,黑齿影寒立刻眉毛一挑,而后旋即开始翻找案几上的文书。

“兴许是因为此事。”一刻钟之后,黑齿影寒终于从文书堆中取出一卷,这卷文书被埋得非常深,看起来已是留滞多日了,这也正常,毕竟能够摆上征西将军桌案的文书,没有哪卷不是“重中之重”,但征西将军的一天,也只有十二个时辰,因此根本就不可能将每件“重要”的事情,都一一查阅。

文书是在两月前寄来的,上面记载了这么的一件事:辛卯,王问周公之礼于佗。所谓的周公之礼,其实就是指男女之事,之所以叫周公之礼,据传是因为西周初年,民间婚俗混乱不堪,周公为了整治这种乱象,于是亲自制定规范男女之事的礼仪。

梁祯的府邸之中,除了野荷之外,就只有老妈妈,并没有豆蔻年华的女孩,这一点黑齿影寒是知道的,因此这梁祯行“周公之礼”的对象,就只能是三丫或董白。但若是三丫,盈儿也是能在第一时间,收到这一消息的,只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事跟三丫的关系,并不大。

张既也非愚人,因此几乎是跟黑齿影寒在同一时刻,想到了这问题的根源:“如此说来,董氏仍未死心。”

黑齿影寒面露苦涩的笑容:“董氏久居邺城,人和不知,地利却是让她先占了去。”

事实上,这也是这么些年来,黑齿影寒绞尽脑汁,甚至不惜在梁祯面前“饮血茹毛”的原因——只有激起梁祯心中的爱怜与愧疚,梁祯才会带她回邺城,也只有当她在邺城,董白的心机,才有可能被及时扼杀。但怎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无岁不战的天下,又怎可能让黑齿影寒能够安坐邺城呢?

张既没有再在“周公之礼”这个方向多说什么,因为随意评论魏王的私事,可不是人臣之道,因此他将谈话的重点,定在了当下如何对付满宠这一方面:“满中丞有暴公子之风,其人虽为孤臣,但知人知面,难之心啊。”

暴公子,就是西汉著名的酷吏暴胜之,不过其品行,却是远远胜于同朝的江充,史载:其人心胸宽广,有知人之誉。

“四郎倒是不惧满府君。”黑齿影寒却是一笑,“倒是这侍郎侯音、荀缉,不知是何来路。”

原来,满宠来关中的时候,还带了两个人,一个是新近从宛城都尉被征辟成侍郎的侯音,另一个就是荀攸的长子荀缉。

张既仔细一想,也明白了黑齿影寒担心这两人的原因,因为满宠就算再怎么样,也是仕宦多年,遇事知道分寸。因为这孤臣,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至起码,他在做事的时候,就得先考虑各方面的利益,如此才能保证在最大限度地,执行君王的命令的同时,不让自己得罪朝中众人,否则,待到君王用倦了自己,或是君王驾崩,自己及家眷,终究也是难逃一死的。

但侯音和荀缉却不相同,侯音是知名的出了名的正直,愣头青的那种。而荀缉,尚未加冠,只怕也是不晓得。什么叫“适可而止”的。

“既当派员,日夜监视之,无论此二人,有何举动,使君均会在片刻之内知晓。”张既道。

黑齿影寒点点头,张既能做到这一点,那她应付起来,也就要从容得多了。

“既在陈仓时,曾遇一人,身高九尺,力大无穷,只惜脾气暴躁,嗜好杀戮,不知在使君看来,此人可有用否?”

黑齿影寒眼眉一挑:“带四郎去看看。”

“就在后院。”

将军府的后院,就是那邻近昆明池的林地。只是这林地之中,有一座看台,看台下时被高高的围栏阻隔开来的小校场。但这校场却不是用来练兵的,而是用来斗兽,斗人的。

“此人姓王,名双。力大可曳牛,发狂之时,非数十人不可束之。”张既说着。轻轻地一挥手。

立刻有吏员上前,掀开了盖在立于校场之中的,那座铁塔上的幕布。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铁塔并不是一座塔,而是一个人,一个体型无比巨大的人——**着胸膛,须发蓬松,一双虎眸凶光闪闪,肌肉虬扎的手臂上,满是刀疤,一看就是是个不要命的恶茬,也怪不得张既说,要数十人才能将其束缚。

黑齿影寒脱下了征西将军的绶带,卸下了铁甲,仅穿着寻常的绛红军衣,而后让张既引路,带她到校场之中,去仔细地看一看这王双究竟是何等人物。

王双被拇指般粗细的铁链锁在实木桩上,但出乎意料的是,当他看见有生人试图靠近的时候,却并不似寻常的狂人那般,将铁链弄得“哐哐”作响,并发出声声虎啸,而是静静地凝视着,这几个正在漫步走近自己的人,那神态之淡定,似乎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面前的,不过是一群待宰杀的阶下囚罢了。

“王双,早早降了可好,何必在此受罪?”张既在离王双一丈远的地方站定,开口道。

“哈哈哈哈。”怎知,王双听了却是放声笑了将近两个弹指,而后才道,“双在等一人。”

“谁?”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