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既是以讨逆将军的身份,兼领雍州刺史的,因此张既即使不经司隶校尉钟繇的允许,也是能够调动三辅一带的州郡兵,前去救援武都郡的梁军。但从结果上来看,他并没有救援梁昭的打算。
梁琼率军攻略汉中的时候,留下持节的钟繇,总督关中的事务,一来防范凉州,二来协调军资的转运。因而从这个方面来看,张既虽然手握雍州的军政权力,但其行事,也是要经过驻扎在弘农县的钟繇的首肯,才能获得相应的合法性的。
弘农县,就是战国时的秦国名关——函谷关。当年,汉武帝采纳杨仆的建议,将函谷关于新安东界,而故关则更名为弘农县,即弘农郡的治所。由此可见,这从长安到弘农县,也是有一段距离的。
而根据典籍的记录,钟繇令张既出兵,救援武都的军书送抵长安的时间,是建安二十年二月中旬,当时梁昭部已经被围困了将近一月。按照经验判断,情况也是十分危急了,但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毕竟军书从河池送抵长安,就需要十多天,而从长安到弘农,再返回长安,所需的时间,也需要十多天。
张既接到军书后,也确实立刻派出了军马,步骑两千,由一名校尉率领,赶赴陈仓。但很明显,想要靠这两千郡国兵,去冲开雷定的七万扈从,救出梁昭,也是不现实的,而且这两千人,是不能全部离开陈仓,进入武都的,因为当时,凉州的马超也已经集结好了军马,随时准备有所动作。
“这是天命如此啊。”杨修听后,不由得长叹道。
因为事实,似乎就是如此残酷,这一圈绕下来,没有哪个环节,出现了明显的,人为的失误,但仔细想下来,又似乎是每一个环节,都出了非常严重的,但又一时之间,难以言明的问题。
张既没有就杨修的这句话,做出任何评价,因为他的背脊虽然厚,但也不是可以随便用的,毕竟,他在黑齿影寒心中的地位,还不像张郃那样,重要到必须以死相保的程度。
杨修又在关中转了一圈,详细地考察了关中的生态民生,而后,才在建安二十一年秋,返回邺城,向梁祯汇报自己调查所得的结论。但他离开邺城的时间,实在是久了一点,乃至于错过了一件,价值百万钱的信息差。
这事,要从建安二十一年的春天说起。这个春天,对梁家而言,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次子梁昭的衣冠椁,入葬浩气园。入葬当天,董白不在现场,因为她并不适合出席这种有众多大员在场的活动。因此,她是在梁昭下葬的第二天,才来到爱子墓前的。
梁昭的墓跟旁人的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也是一座数尺高的坟山,一块记载着生前事迹的墓碑。若是旁人,看了这墓碑上的文字,定会感慨,这是一位少年英雄,若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霍去病比肩。毕竟,梁昭生前的事迹是,两败吴兰,一却张飞。而这一年,他才刚刚十七岁。
只惜,天妒英才。
自打十六岁以后,董白就没有因伤心而流过一次眼泪,因为当年满门被屠的残酷现实已经告诉她,仅因悲伤而流的眼泪并不会起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作用。但现在,她却还是忍不住,没有任何目的地,泪如泉涌。
到底是母子连心,梁昭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一切。但现在,她的一切,都毁了,而她甚至,连爱子的尸骨,都没能见到,更莫论,是最后一面了。
“夫人!”野荷惊叫一声,敞开怀抱接住晕倒的董白。
醒来后的董白,心头早已被恨意填满,她恨梁琼,恨梁祯,恨自己,甚至恨梁昭。因为在她看来,上述四人之中,哪怕只有一人,稍稍变了心,爱子也断然不会沦落到,横尸秦巴山地的下场。但为什么,这种概率极少的事,就偏偏发生了呢?
“夫人,你终于醒了?”野荷见董白醒了,立刻脸上一喜,旋即就想去端案几上的热汤。
但董白却轻轻一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夫人,野荷可是做错什么了?”野荷见董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心中一惊,双膝一软,就想跪下。但怎知,这动作尚未进行到一半,就因董白死死地拽住她的手,而不得不终止了。
眼泪无声地从董白那双凤眼的眼角处滑落。只是这一次,她是在为野荷而落泪。自打有记忆开始,野荷就一直跟着她,从豆蔻年华,到亭亭玉立,再到现在。若论品质,论心性,野荷绝对要胜于同是婢女出身的三丫。但两者唯一的不同之处,也是直接导致她们今后的人生轨迹,大相径庭的一点,就是三丫高门荀氏之后。
而野荷,只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胡女。哪怕董白想像黑齿影寒推荐三丫一样,将野荷推荐给梁祯,梁祯也不可能接受,因为那个时候的梁使君身边,早就不缺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了。
“我得再试一把。”董白从榻上挺起身子,用力一跺脚,让正欲摇晃的身子站定,接着迈步向床榻另一侧的梳妆台走去。
根据以往的经验,梁祯是时候来探视自己了。毕竟,董白在浩气园中晕倒的消息,是一定会被传到魏王府之中的,到时候,纵使魏王的公务再繁忙,他也一定会丢下手头上的所有事务,赶回府中,来探视自己的妻儿。
董白在野荷的侍奉下,将鎏金簪、步摇一一戴好,而后抹上淡淡的脂粉,最后披上了那身,不久前梁祯受封魏王时,特意命人给自己订做的紫袍。董白本来就比梁祯小很多,再加上保养得好,因此穿戴完毕之后,整个人的气质也随之一变,端的是一副韶华正茂的模样。
董白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就在她刚刚穿戴完毕的时候,门外就有人来报称,魏王梁祯已经来到院门,让里面的人,早作准备。
“夫人,可要出门迎接?”野荷本来是想说,让她去跟梁祯说明情况,让梁祯允许董白继续呆在屋内的,但转念一想,董白穿戴成这样,似乎就是想表明自己什么事都没有,于是便改了口。
董白点点头:“野荷,你去开门便可,不用搀着我。”
“诺。”
当董白迈过门槛的时候,梁祯也已经出现在回廊的拐角,魏王仍穿着深色的缁衣,头上戴着十二旒冠冕,神态端庄威严,一举一动,皆是君王之姿。
“白儿。”但纵使威严如魏王,见到自己妻小的时候,也还是忍不住地,流露出几分人间特有的柔情来,只见他轻轻地张开双臂,将董白搂入怀中,而后一边轻抚着她头上的青丝,一边柔声安慰着。
野荷识趣地走到魏王身后,挥手屏退了魏王的侍从,在这个院落之中,她一直享有仅次于魏王及董白的权力。因此,侍从们也乖乖地按照她的示意,退出了院落,而后由野荷带上了院门。毕竟,神灵之间,也是有的事,需要向凡人保密的,不是吗?
“昭儿没给董家,也没给祯丢脸。”梁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肯定梁昭的功绩,“只惜刀枪无眼。只恨,这战乱不止的世道。”
“昔年马伏波以马革裹尸为荣,如今昭儿便是如此,于公不负魏王之恩,于私,不愧夫君之教。妾,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出乎梁祯意料,董白自离开他的怀抱后,便是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样,仿佛梁昭的死,给她带来的,真的只有无上的殊荣。
“白儿端的是深明大义。”魏王说着,眼角竟是一酸,毕竟再怎么样,梁昭也是他的儿子,他的亲儿子,他又不是禽兽,又怎能做到,看着儿子的衣冠椁,而不动容呢?
“却令祯无比心痛。”
梁祯说的,都是真话,他这一生,若要问他最愧对的人是谁,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他的几个妻妾,因为他的妻妾们,都曾为他付出过太多,太多,而他似乎总是辜负了她们的期望,甚至令她们伤心。
董白要的,正是梁祯的这句话,因为依梁祯的脾性,当他自认为,自己有愧于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提出的条件,只要不是十分过分,他都会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并尽自己的全力,满足他的要求的。
“白儿欲再产一子?”梁祯一愣,事关他这方面的欲望,早在当年兵败宛城后,就已经开始日益消退,因而当董白忽然提起此事的时候,梁祯竟是被吓了一跳。
“昔年凉州战乱不止,士民伏尸路旁者,不可胜数。唯有强宗豪门,方能延续香火。”董白说着,白皙的右腕轻轻一抹眼角,“如今夫君仅有二子,宗室亦无几人,妾每每思之,亦不胜忧虑。”
董白说得,每一句话,都戳到梁祯的痛处之中了,因为梁祯是知道,宗室孱弱,就一定会为外臣所欺的道理的,但偏偏,他就没多少个儿子,而可以依赖的宗室也因这桓灵年间,持续不断的打压,而难有将相之才。
“白儿所言,甚是在理。”梁祯再次搂紧了董白,“只是祯担忧,白儿此刻,可还吃得消?”
董白闻言,先是脸一红,而后轻轻地锤了锤梁祯的胸膛:“此话,白儿当反问夫君。”
“哈哈哈。”梁祯轻轻地点了点董白的小鼻子,在来事这方面,董白的造诣,可谓是冠绝梁府诸人。或许,要不是因为梁祯这二十多年来,常年在外征战的缘故,她或许早就替梁祯产下五六七八个孩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