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跟董白,花费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才最终洗掉了董卓的“逆贼”之名,让他成为一个功过掺半的与东汉历史上的外戚相似的权臣。但到了梁昭这里,却反而主动将由王允那一派的士人给董卓安的“罪人”身份给捡拾了起来。
当然,这并不是他傻,而是因为正值叛逆期的他觉得,这“罪人之后”的名头,恰恰能够给他和他的母亲贴金。
“昭的母亲,是朝野公论的罪臣之后,初入魏公府时,孑然一身。甚至,只能装成供人使唤的婢子,以求活命。琪瑛,如若换做是你,这时,你会怎么做?”
跟梁昭一样,张琪瑛也是建安初年生人,不过得益于她是张鲁之女,且又成长在离关中不远的汉中的便利,她对当年在关中一带发生的,王允诛董卓之事,也是有所耳闻的,因此也能很快地,将自己代入到梁昭所说的那个情境之中。
“兴许,会寻死吧?”张琪瑛很小声地答道,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梁昭的反应。
这也不怪她这么想,因为就在今天,她才刚刚经历过,那种被人从马车上揪出来,扔到地上,而后粗暴地捆扎起来的事,而且就在这过程之中,她亲眼看见了,自己的一个哥哥,因试图反抗刘军,而被乱刀砍死的场景。那个时候,张琪瑛心中,已是仅剩求死一念。
“死并不难。”梁昭轻轻地点了点腰间的环首刀,“难的是,如何在死地之中,挣扎求活。”
“当年,若是母亲就这么死了,那只怕今日,曾外祖亦还背着‘逆贼’之名。昭亦不会,活在这世上。”
在梁昭等非亲历者的眼中,董白的人生,足可以称得上是一段传奇了,从罪臣孤孙,到魏公之妾,甚是是未来的魏帝之母,这种传奇的人生,也只怕只有当年西汉是奴隶封王的英布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了。
因此,在梁昭这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年纪,才会将这“罪人之后”当做是一种荣誉,而不是一项耻辱:罪人之后又如何,现在不一样是尊荣无二?
“所以,日后即使再艰难,亦不可,轻动自戕之心。”梁昭站在靠在案几之上的张琪瑛面前,就像长兄俯视着幼 妹一样,看着她。
张琪瑛被他这么一看,脸不由得红得像一个熟透的苹果一样,良久才知道:“嗯”了一声:“梁君之言,琪瑛谨记。”
“咚咚咚”就在这气氛逐渐升高的时候,杨秋这个“不懂事”的来了,而且敲门敲得很大力:“骑都尉,秋有急事,不知能否入屋再叙。”
“快,蹲到柜旁去。”梁昭尽管明明觉得杨秋是来“捣乱”的,但还是按杨秋的“暗示”去做了。
“嗯嗯,”张琪瑛应了两声,从案几上直起身子,走到屋子另一边的衣橱旁,双手抱头蹲了下去。如此一来,杨秋不仔细去找,是绝对找不到她的。
“杨将军请进。”梁昭走到门边,躬身相迎。
杨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进了屋子,而后也不环视房屋,而是跟着梁昭的动作,走向案几,也就是待客的地方。
“杨将军有急事,召昭去即可,不知为何要亲自前来?”这就是梁昭一开始就认定,杨秋是在“搞事”的原因。
“此乃梁将军军书,上写要由骑都尉亲启。”杨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封了火漆的军书,双手递给梁琼。
梁昭接过来一看,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杨秋要在这个时候亲自来了,因为这信札上,还标明,要由梁琼亲启,杨秋在旁共阅。
梁昭见状,也不敢怠慢,赶往撕开火漆,取出内里的信,在案几上摊平,而后定睛一瞧。但这不看犹自可,一看就真真吓了一跳了。原来梁琼在信中,令杨秋率军东进马鸣阁道,以破袭刘备军陈式部,以阻止刘备切断汉中经上庸与中原联络的计划。
“陈式不同于吴兰,用兵狡诈,凶狠过人,其麾下,更有十三营兵力,此战定凶险万分。故而秋以为,骑都尉当率亲兵,带张天师及其家眷回阳平关。”
杨秋的建议,是完全处于对梁昭的安全考虑,因为陈式是刘备军中一颗以勇猛狡诈而知名的新星。吕布、张辽、程普、甘宁等或许可以不拿他当一回事,但杨秋绝对不可以,梁昭也就更不可以了。
但年轻气盛的梁昭,又怎肯乖乖听从杨秋的建议,只见他当即在案几上摊开舆图,用手在上一比划,而后对杨秋道:“杨将军且看,陈式部自巴中出兵,先取了镇巴县,又克西乡县,而后再东进钖县,从西侧杀向马鸣阁道。其部定是十分疲惫。因此,我军当从速行动,趁其立足未稳之时,攻其侧翼,如此方能解当下之危。”
杨秋明白,听梁昭的意思,他是准备全程参战了,因为这三千军士之中,有一千人,是梁琼拨给梁昭的,因此如果此刻,梁昭带着这些人返回阳平关,虽然,确实能够抢在刘备大军抵达阳平关之前,返回关内,但梁琼那奇正结合,共剪强敌的策略,是必定会因杨秋部兵力不足,而无法实施的了。
“只是,这陈式勇武过人,用兵又狡诈,秋只怕……”
“昭来西州,是大人的意思,若是大人真的会因昭之事,而怪罪诸君,只怕其亦不能称公吧?”
梁昭这番话,其实也是有依据的,因为当年梁祯的嫡长子梁规战死之后,梁祯也是一个将领都没有处罚,而是下了一道军书,将所有的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而且这一次,令梁昭来关中的同时,梁祯也在军书之中也特意提了一句,表示梁昭的生死,全凭他个人的造化,与诸将无关。
杨秋的脸,白得跟新下的雪一样,因为是人都知道,这天庭的话,是不可不信亦不可信的,毕竟若是梁昭真的在跟自己一同作战的时候,不幸殉国,自己有事没事,还不是梁祯说了算?至于那纸军书,君不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言?
但梁昭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了, 那他又还能说些什么呢?因此只好硬着头皮,依了梁昭的话。回营整顿兵马去了。
杨秋走后,梁昭回到案几旁的蒲团上落座,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舆图,而后忽然长叹一声。
“梁君何故叹气?”张琪瑛的声音,很甜,就像那夏日榕树下的蜂蜜一般。
“适才,你没听到吗?”梁昭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他可不认为,自己与杨秋的谈话声,有这么小。
“奴家适才,赌住了双耳。”张琪瑛道,而后“嘻嘻”一笑,“奴家虽笨,但也知道,有一些事,是听不得的。”
“你倒是挺聪明。”梁昭被她逗笑了,“来,坐。”
张琪瑛应了声,而后刚想站起身子,怎料,双腿此刻竟是又酸又麻,“哎呀”她差点没有摔倒在地上。
梁昭三步并做两步地跳到衣橱旁,向坐在地上的张琪瑛伸出手:“蹲累了,也不知道坐会。”
张琪瑛傻傻一笑,而后才迟迟疑疑地让自己的双手伸向梁昭。她是不敢主动搭上去的,一来她清楚自己此刻的身份,二来,孟子有言“男女授受不亲”嘛。
但梁昭才不管那么多,毕竟他虽是长在冀州,但母亲董白,可是正儿八经的西州生人,久染胡俗,因此又那曾教授过他这等礼节?于是梁昭一把抓住张琪瑛镣铐下的手臂,将她轻轻地拉了起来。
“我军明日一早便要赶路,很远的路。”两人分别在两个蒲团上坐下后,梁昭方才点了点被折起来的舆图道,“姑子只怕要与我军,同行了。”
“琪瑛亦会骑马。只是大人年事已高……”
梁昭点点头,因为张琪瑛那没能说出口的话,他已经知晓了:“天师于我军,极为重要,故而行军之中,我军会重点照顾他。只是,姑子你,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如此,奴家谢过骑都尉。”
“哎,你真的,离开了仆从,亦能照顾自己?”梁昭忽然脸色一变,打趣道。
张琪瑛就算再愚笨,也不可能看不见梁昭脸上的戏谑之色,更何况,她本就不是愚蠢之人,因此立刻嘴一拱:“哼,梁君莫要小看了奴家。”
“可以啊,但你也得让昭见识见识,你懂些什么?”梁昭说着,双眸之中,忽然闪过一丝奸色。
“不知君子想要奴家展示什么?”张琪瑛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一挪,虽说她亦是未经人事,但到底也不少了,因此脑子里也天然地,对这人事存有顾虑。
“昭乃武人,虽痴迷雅乐,但恨不识音律,不知姑子,可否赐教一二?”
军旅之艰苦,非常人能料,再者,战阵厮杀的惨烈,亦往往会给每一个军士,带来无比沉重的压力,而这压力要是得不到及时的宣泄,这支部曲,便极有可能发生毁灭性的营啸。因此,这历代军中,都会有鼓吹相随,以便缓解军士们心头积聚的压力。
“奴家不才,略懂胡笳。”张琪瑛面带羞涩道。她懂胡笳,也不奇怪,因为这汉中北临武都、阴平二郡,此二郡世代居住着不少羌人,因此胡笳在汉中,也算是流行的乐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