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秋天,一如往年那般肃杀,苍凉,像极了这看不见一点儿生机与希望的十三州大地。因而此时的雅乐,无一不是以“悲”为主题,就比如曾一度风靡的《龟虽寿》、《蒿里行》、《千愁》等。

因此,作为在这大乱之世中成长的人,张琪瑛所习的曲目,自然也难逃悲色。梁昭仅仅听了两个弹指,就已按奈不住,只见他忽然走到回廊之外,抽出腰间佩剑,手腕一转,便是殇华四溅,催落无数枯叶。

“你恨我们吗?”剑舞罢后,梁昭靠在廊柱旁,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低声道。

张琪瑛浑身一冷,因为她不明白,梁昭为何会突然这么问,而且这个问题,似乎她也没法回答。因为,如若她说恨,那只怕梁祯是决不会容得下他们张家了。但若她说不恨嘛,试问这话,又有谁会相信?

“奴家不恨梁君,唯恨此世道。”

梁昭嘴角一弯:“姑子跟昭,想一块儿去了。”

张琪瑛听后,心中只觉得疑惑,因为今日梁昭第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之中时,可是穿着火红的战袍,骑着怒马,在万军之中,谈笑自若,来去自如,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标准的,马上取功名的豪侠范,这种人又怎会对这乱世,心生抗拒呢?

“丈夫在世当以身许国,故昭爱这身衣甲。”梁昭突然道,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此时,吐露自己的心声,“但这九州之内,莫非我天汉子民,故昭,亦恨这身甲衣。”

“听梁君此言,想来此前,是奴家误会梁君了。”张琪瑛说着,朝梁昭道了一个万福,以示赔罪。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梁昭帅气地翻过廊柱的栏杆,出现在张琪瑛身侧,这是两人头一次离得如此之近。

张琪瑛似乎忘了回避,而是“木讷”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开口道:“适才奴家以为,梁君跟那些豪侠一样,乃马上博功名之人。现在方知,梁君胜过那些豪侠远矣。”

“哦?为何?”梁昭眼眉一挑,这话听着倒是受用,只是不知,张琪瑛这么说,是否出自真心。

“一些豪侠眼中,只有功名。但梁君眼里,还有黎元。”

梁昭抱着双臂,想了想,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先生若是听了这话,定会十分欣喜。”

陈式是刘备军中的一颗正冉冉升起的新星,其人初次为梁军所知晓,还是在多年前的赤壁之战中,当初诸葛孔明于将领一败王凌、郭淮等,长坂二败牛盖时,刘备军的前锋,都是这个名叫陈式的校尉。

鉴于其战功显赫,刘备在赤壁之战后,便将陈式拔擢为偏将军,统领十三营将校,一共两万多人,直杀马鸣阁道,试图通过这一大胆的举动,切断汉中与上庸的联系。要是刘备此计奏效,那么只需再占了阳平关,这汉中便要彻底为刘备所有了。

因此,为了阻止刘备此计奏效,杨秋和梁昭决定,采取急行军的方式,赶赴马鸣阁道,并借助当地险峻的地形,以阻击陈式部。只是这急行军并非易事,因为梁军亦是初次涉足汉中,对汉中的地形道路,都不慎熟悉,更别论提前设置能储存大军所需的供养的驿站了。

不过,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杨秋部救了张鲁,而张鲁在掌管汉中的二十年之中,又在汉中多设义舍,供养米肉。因此这遍布汉中的义舍,此刻便为杨秋部的急行军,提供了有力的后援。

“素闻汉中库房殷实,今日一见,方知原是如此富庶。”杨秋站在城固县的一处义舍的库房前,看着里面堆积的米面,不由得感叹道,“李仓官,赶紧的,让兄弟们将这里的东西,都装车。”

“杨将军且慢。”梁昭尚未来得及跳下马,便叫道。

“哦,骑都尉。”杨秋见识梁昭到来,也不敢怠慢,赶忙快步迎上前,拱手施礼道。

梁昭也赶忙回礼,而后才道:“杨将军,依太师将令,此义舍,不得搬空。”

张鲁宽正爱民的美名,梁祯也早有耳闻,并且他对张鲁在汉中设置义舍,救济贫贱的做法,也甚是赞赏。故而当梁太师得知,梁琼即将率军进入汉中时,便急忙下了一道军书,严令梁军不得侵扰汉中百姓,尤其是那义舍,更是不能肆意搬取。

“骑都尉,如今这汉中,局势未明,况且刘军就在南郑。这义舍中的米面,纵使我军分毫不取,早晚也是要落到刘军手中的。”杨秋一听,不由得急了,“故而,依秋之见,此库当搬空。”

“依昭之见,不仅库房当搬空,水井当填埋,屋舍需焚毁,牛羊牲畜应宰杀。就连我军所过之处的黎元,亦当杀戮干净。以免便宜了那刘玄德。”梁昭的心,其实远比杨秋所想的要狠得多,因此当他这么一说,杀人如麻的杨秋听了,也是未免心头一惊。

“骑都尉,这……”

梁昭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非此意:“只是,如此一来,我军的行径跟凉州马超统率的那些贼子,又有何不同呢?”

“壮侯陈汤有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汉中黎元,亦是我天汉子民。这世上,难道有人会拆了自家的屋舍,烧了自家的田野,杀了自家的妻儿吗?故而依昭之见,我军即使要在短期之内,弃他们而去,亦不应对其,造成过多的侵扰。”

“骑都尉之见识,超秋远矣。秋这就严令军士,勿要私取一物。”

离开城固后,梁军又一口气驰行了三天,终于抢在第四天黎明之前,赶到了马鸣阁道,与守卫在那里的,文聘从上庸派来的三百守军汇合。

马鸣阁道其实是一条在过去几百年中,经汉中历代官民不断修缮而成的阁道,此阁道最宽处有将近一丈,最窄处也有六尺,上有遮雨棚,可供骡马通行。而要想将其破坏,也非常简单,那就是纵火将栈道烧毁。

而要想守卫此道,就必须先占据栈道在汉中郡的出口两旁的两座山,而后在两山之间的空地处布置军营,如此便能起到阻击陈式部的作用。

“栈道北侧,有尖山,南侧有城山。此二山险峻,易守难攻。”郑甘对着舆图,给杨秋和梁昭讲述自己今日侦察的结果,“只是,二山之间,相隔近二十里,且地势平坦,需筑营寨,与二山上的堡垒相结合,方能抵御敌军的猛攻。”

两山险峻,那就表明,修筑在这两座山上的营垒,只需要派驻少量的兵力驻守即可。中间道路宽阔平坦,那就表明,必须在山下的修筑一座大寨,而后将大军屯驻于此以抵御敌军的进攻。

只是,如此一来,梁军就变得十分被动了,因为光是这三处营垒,就足以将三千梁军死死套住,再也没有多余的兵力,来执行其他的计策了。如此一来,战争的主动权,便要完全落入陈式手中了。

“杨将军,城山西侧,有西水。此水东岸,有一荒地,长宽各数里。陈式军无论是欲攻城山,还是攻大营。此处皆是其最佳安营之地。”

“西水下游,约二十里处,高氏里中,有一山沟,可藏奇兵。若是我军藏军此处,兴许,有奇效。”

梁祯曾经跟梁昭说过,为将三要,乃“通天时,察地理,晓人心”。但这天时常变,人心易难晓,只有这地理,是千百年不变的,只要你用心就必然有所得的。因此,梁昭在从南郑急行军赶到马鸣阁道的过程中,就一直细心观察这一路的地理,果然,现在派上用场了。

“如此,甚好。”杨秋点头道,“郑兄,率尔部速往高氏里,记住,切勿暴露行踪。”

“诺!”

郑甘离去后,杨秋跟梁昭就立刻着手,在这尖、城二山之间的原野上,布置军营。

“陈式所部,多材官,且应携重弩。”杨秋开始根据经验,推测起陈式部的兵力、军械,“故而我军可布置长蛇之阵。”

这长蛇之阵,并非寻常行军时,所用的一字长蛇阵,而是指将兵力分成三部,每部纵向排列。这第一部,是游骑,它们主要起到骚扰敌军列阵的作用。而跟游骑配合的,是依赖壕沟来行动的弓弩手,这些弓弩手,均由健步之士组成,因为他们需要在这宽达数里的战场之中,快速穿行,以在第一时间,抵达最需要他们的地方,并放出关键一矢。

游骑和弓弩手之后,是龟缩在坚固堡垒之中的材官,这些军士的作用,就是用他们手中的军械,支援前阵的游骑及弓弩手,以免敌军将前阵围歼。

而第三部军士,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主力,则是在堡垒之后列阵,待到前阵试探出敌军虚实后,方才一举突进,撕碎敌军的阵型。当然,若是敌军不顾一切地,冲杀上来,欲强行撕碎前军游阵及中军堡垒,那这一部分的军士,便将从两翼包抄,给敌军来一个“瓮中捉鳖”。

“此番固守中垒,绝非易事。”杨秋点着地上用小石头砌成的“营垒”道,“陈式所部,必多先登死士。故而这中垒争夺,定是十分惨烈。”

“故这中垒守卒,当以穷困有家者为先。”梁昭道。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只有这种既有妻小为质,又十分缺乏财帛以持家的士卒,才会豁出命去,跟刘军拼个你死我活,因为在《汉军律》之中,这敌军的首级,可都是实打实的五铢钱!可以让妻小活下去的五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