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杀散了刘兵, 而后便下令停止追击,因为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十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就是一个时辰前,斥候口中的那几个货商。当然了,能够被吴兰亲自率军前来抓捕的货商,哪怕不用脑子去想,也能知道绝非凡人。
勒住马后,梁昭在马上凝视着这十来个灰头土脸的人,这些人脸上,几乎都带着淤青,看得出,吴兰的部下没少给他们施加拳脚。其中,年岁最长的那人,约五十岁上下,其他人的年纪,则在二三十左右,当然也有两三人,还面带稚气,一看就是尚未成年。
“汉骑都尉,梁昭。”梁昭在马上朝这伙人拱手道,“诸君莫慌,我等乃王师,绝不行劫道杀人之事。诸君只需随我等回应,验明身份,便可离开。”
梁昭知道这伙人绝非凡人,所以也不期望能在此刻就撬开他们的嘴,因此才会试图用这番话,来安住他们的心,以便能将他们顺利地带回军营。
“报,杨将军到。”但未等梁昭进一步下达命令,杨秋便赶到了这土坡之上。
杨秋的年岁,到底要比梁昭长上不少,阅历也要丰富许多,因此他仅是用目光,在这十数人脸上都扫了一圈,心中便已然了了。
“骑都尉,为首之人,乃尊者,宜立刻松绑。”
梁昭早就一再被教导,为人要谦和,万不可仗着大人的权势,而目空一切,因此当他见杨秋给足了自己脸面后,也不刁难,立刻道:“杨将军说得是。来人,速替年长者松绑。”
“诺!”
就在军士们解开年长者身上的绳索的时候,梁昭将杨秋给请到了一边:“杨将军,依你之见,这伙货商,乃何许人也?”
“年长者,眸光明亮,虽身陷重围,仍神态自若,定非凡人。故依秋之见,兴许正是张鲁,亦或其功曹阎圃。”
“另外,年长者左侧,第四个,乃女扮男装。”杨秋说着,轻轻地用眼眉扫了眼自己所说的那个人。
梁昭顺着杨秋的目光一瞧,果然在那人的脸上,察觉除了异样,原来那人脸上左侧的胡须,不知为何,竟是掀起了一角,露出了下面,光洁的皮肤。这人似乎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于是头一昂,而后脸色微变,脑袋也垂得比以前更低了。
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这人清澈的眸光,已经印在了梁昭的脑海之中,短时间内,是抹不掉了。
“昭,明白了。”梁琼说着,朝杨秋拱手一揖,“此战能胜,全赖杨将军指挥有方。昭,甚是敬佩将军之才。”
“骑都尉谬赞了。”杨秋急忙拱手回礼,但却并没有反过来恭维梁昭,因为阅历丰富如他,又怎能听不出,其中的拉拢之意?因此,若是此刻反过来恭维梁昭,反而会让梁昭觉得,此人是想急着与自己撇清关系。
此时,派去南郑城的斥候回报称,吴兰已经率领败兵退回了南郑城,闭门不出,摆出一副死守的模样。
“如此看来,我军此番能胜,一因将士拼命。二乃吴兰新取南郑,立足未稳,故而未能全力应付所致。”
杨秋跟梁昭并排走在前面,身后是五十卫士,而后是簇拥着那十多个男女的大部兵卒。
“我军远道奔袭,且未有攻城之备,故而依昭之见,不妨退往城固,休整兵马,待到探明刘军的下一步动向之后,再作打算。”
“秋也正有此意。”杨秋点头道。
城固县的官吏及守军,早在收到刘备进军汉中的消息后,便鸟兽作散,因而杨秋所部可以说是没有遇到任何的阻力,就占据了此地,而后便是张贴安民告示,清点库房,并在城外,设置了两座军营,与城固互为犄角。
梁昭明白杨秋适才指出这群人中有一个是女的的用意,那就是希望他能够从这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孩嘴中,问出些什么来,毕竟年轻人跟年轻人之间,总是比两个成年人之间更容易拉进关系的,尤其是,当这两个年轻人还是一男一女的时候。
于是,梁昭便先跟自己的亲兵喝了两碗酒,以示同贺首胜,然后便借故离开,返回自己的房间。此时,已经有人将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年给送了过来。此时,这个女孩身上的粗麻绳已经被尽数解去,并代之以手镣,尽管她的双手还不能自由活动,但也足够她松动手脚,以免手脚因久缚而坏死了。
梁昭打来了一盘水,而后走到女孩面前,先轻轻地将她脸上的假须撕开,再不顾女孩下意识的挣扎,用湿毛巾将她脸上的污垢擦干净,已让她露出原形。这是一张俊俏的鹅蛋脸,再配上那双似喜非喜的情目,似蹙非蹙的烟眉,正正是一个妙龄女孩该有的容颜。
“骑都尉,梁昭。”梁昭朝女孩拱手行礼,同时再次自报姓名。
“我知道你。”怎知,这女孩竟然比看上去要大胆些许,未待梁昭进一步询问,她便主动开口了。
梁昭眼眉一挑:“你听说过昭?”
“噗嗤”女孩双手一捂嘴,手镣也随之发出两声清脆的轻响:“试问这天下,谁不知道君乃魏公之子。”
梁昭双眸眯成一条缝,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姑子此言,差矣。昭之身世,士知而民不知。”
其实两人说得都没错,因为碍于无比落后的通讯条件,普通的佃户、自耕农,可能一生之中,除了当今天子是谁之外,最可能知道的,就是该县的县令(长)了,至于朝堂的公卿,以及他们的子女,位卑者,是真的难以知晓的。自然了,高位者们,也是难以知晓位卑者的存在的,并且会在下意识之中,将这些人尽数开除人籍。
“姑子既然知道,想必亦非黎元。”梁昭说着,从桌案上取来两只木碗,提起瓷壶,往碗中倒入热汤,“渴了吧?”
女孩想跟男孩拉进关系,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因为只要她长得还算路人相,那么只需她主动示好,一般的男生,都是不会拒绝与她交谈的。而男孩想要跟女孩拉进关系,其实……也不“难”,比如像梁昭这般,只不过是倒了两碗水,问了一句话,就将这女孩弄得暗喜不已。
“嗯嗯。”女孩似乎真渴了,碗刚到嘴边,内里的热汤就被她“吸”了大半。
“慢点。”梁昭拉开了木碗,“可否告诉昭,姑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女孩连连点头:“奴家小姓张,草字琪瑛。”
“原来,姑子便是张天师之女。”梁昭听罢,心中一惊,但这惊色,却并没有呈现在脸上,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需要表现的,是处变不惊,而非大惊小怪,“失礼。”
“奴家有一事欲问,不知梁君能否回答?”一提到大人张鲁,张琪瑛脸上那藏不住的暗喜,才终于退去,进而变成她此时该有的隐忧。
“姑子但问无妨。”
“不知魏公,会如何对待家父?”
其实,不用张琪瑛说,梁昭也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并且早就准备好得到了梁祯肯定的说辞。
“你我皆非愚钝之人,昭有话,就直说了。”梁昭觉得,与其说一堆空话套话来忽悠张琪瑛,还不如实话实说,以便让她安心,莫作无畏的猜想,于是便道,“天师在汉中,素得民望。故而家父需要天师,来安抚汉中万民。因此,天师非但不会有性命之虞,反而能得高位厚禄。”
张琪瑛听后,整个身子都很明显地,送了下来。也是作为一个败军之将,现在非但不会有性命之虞,反而还能被宽恕,那还有什么,好强求的呢?
“只是,这些日子,就要委屈你们了。”梁昭实话实说道,“一旦刘玄德获悉,汝父已归附汉庭,必会倾力夺之。”
张琪瑛似乎也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事,因为她听了之后,脸上也没有露出多少的惊诧之色,当然忧虑是少不了的。
“你以前,也常这样吗?”
张琪瑛一愣,因为梁昭此语属实有点令她不知所指:“啊?”
“眸眼含珠,面带伤色。”梁昭说着,将那方扭干净的手帕递到张琪瑛面前,“给。”
张琪瑛听得梁昭这么一说,不由得脸一红:“奴家是……确实怕……”
“担忧父兄?”梁昭道,“还是忧心前程?”
随着一声镣铐的轻响,张琪瑛将自己的脸捂了起来:“嗯。”
原来,这汉中地利虽险,但却因耕地稀少,人口不足,而终非争夺天下之地。因此,张鲁纵使有万般雄心,最终也不得不妥协于汉中的现实。这对张鲁的妻小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们在过去的十多年中,至少不用担心,张鲁的安危。而且有张鲁一直陪伴在侧,安全感也是大大增加的,不是吗?
当然,世间万事从来都是有利必有弊的,因为这天下大势,向来便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将近三十年了,也该到了“一统”的时候了。但汉中的现实,却偏偏注定了,割据此地的诸侯,只能落得个被兼并的下场。
“你知道,昭最敬佩的人,是谁吗?”
听得梁昭这一问,张琪瑛先是一皱眉,而后决定顺从本能,答道:“可是魏公?”
梁祯确实是个值得梁昭“佩服”的人,先不论其它,光谈这生养之恩,就足够了。起码在这大乱之世,梁祯不仅暂时保住了梁昭的命,而且给他提供了远比自己当年更好的成长环境。
“是昭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