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不能在雒阳逗留太久,因此他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挑一些最为要紧的,来问盈儿。而这最为要紧的话便是,盈儿心中,究竟支不支持梁祯称公,而后称王。

“太师之位,不可传于儿孙,亦不可指定他人。”梁祯也是熟读两汉故事的人,知道无论是西汉时期的霍光,还是东汉时期的诸多大将军,就算权势再滔天,也鲜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的后代,无法在法理上,找到接替他们的凭据。而没有后代继位,自然就难以长久地笼络“天下英才”了。

因此,梁祯若想在自己死后,梁氏不被灭族,或者说,想要平安终老,就必须趁现在,自己还算康健的时候,让依附在自己身边的人们知道,就算没了他梁祯,他们的利益,亦可以被梁氏的后人来保证,从而断绝这些人,另谋出路的念头。

“称公,你就会失去文若先生。”黑齿影寒没有说颍川荀氏,估计也是早就在这个问题上,跟荀攸等人沟通过了。毕竟,相对于荀彧这个理想派,荀攸要务实得多。当然,按照权贵之家的规矩,荀攸的“务实”,就是颍川荀氏保持权位的手段。

“有人倒是给祯举荐了一个人。”梁祯背着手,沿着田埂走了许久,方道。

这个人不用梁祯说,黑齿影寒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因为这高层的圈子,其实很少,谁有才谁有德,一望便知,根本就不存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可能。

而这个人,就是名士华歆。华歆,字子鱼,平原郡高唐县人,其人早年拜太尉陈球为师,与卢植、郑玄、管宁等经学大家为同门 ,又与管宁、邴原共称一龙,华歆为龙头。汉灵帝时期,举孝廉出身,任郎中,因病去官。得到大将军何进征召,出任尚书郎,出任豫章太守,甚得民心。后归顺孙策,成为其上宾。

孙策死后,华歆又因清正廉洁而受到孙权的器重。到了后来,梁祯率军越过洪河,平定河南数州的时候,为了拉拢河南的士民,同时削弱刘表、孙权等人的势力,便屡次以汉帝的名义,下旨征召这刘表等人帐下的名臣入朝任职。

华歆也是在那个时候,脱离了孙权,投入梁祯麾下,并被梁祯拜为议郎,参太师府军事,而后又升任尚书。

不过,单凭才学与名望,华歆还是接不了荀彧的班的,因为梁祯绝不可能再扶持一个荀彧上去,掣肘自己的行动,因此在梁祯眼中,接替荀彧的人,除了才名俱优外,还必须有欲望。

有对权力的欲望。

而这种欲望,正正存在于华歆身上。不过,华歆作为名士,自然是极其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所思,真正所想的。比如,他在任职豫章太守期间,就以清廉爱民而扬名。离别孙权的时候,更是将上千同僚赠送的数百斤金的别礼,尽数退还。外人要是光看到这些事迹,十个有十一个都会认为,华歆是难得的贤士。

但缉事曹呈上来的典籍,却让梁祯看见了另一个华歆,一个几乎完全不为人所知的华歆。

典籍上记载了这样的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华歆及与其并称一龙的管宁。两人本是至交,少时曾一起在园中锄菜,两个少年的运气不错,锄着锄着,竟然在地上锄出了一块金子。

而对这片金子,两位至交好友则表露出截然不同的态度,管宁对金子是视而不见,继续锄地。而华歆却将金子捡了起来,但当他看见管宁面露不悦之色后,又立刻将这金子放回原处。

此外,两人还曾坐在同一张席上读书,当时有人乘华车经过门前,管宁像往常一样读书,华歆却丢下书,出去观望。管宁就把席子割开,和华歆分席而坐,并对华歆说:“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缉事曹作为梁祯心中,至为阴暗的一面,是向来不避忌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人的。因此,缉事曹的吏员对华歆的评价,便是“贪隐”二字。不错,缉事曹将华歆日后,与同僚步行出武关时,坚持救助一位老者,以及与王朗同船时,坚决否定先前主张救助一避难之人,而后又拒绝王朗将此人抛下船,以躲避追上来的贼寇的提议的事,都作为华歆为了博取声名与权位,而作的把戏了。

黑齿影寒也不愿华歆接待荀彧,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却不是华歆恋权,而是华歆并非军勋—颍川集团中的一员,于是盈儿抱着最后的希望,问了句:“是谁?”

但事实,却总是那么的残酷:“华歆。”

盈儿的第一反应,是开口反驳,理由也想好了,就是华歆恋权。因为这恋权的人,今日可以为了权力而依附于你,明日也自然可以为了权力而依附他人。但最终,盈儿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道理也十分简单:让华歆代替荀彧,是梁祯的意思。既然是梁祯的意思,那唱反调的风险,可太大了。

“只是文若先生一走,这朝中,不知会引起多少风波。”

梁祯闻言,不由得长叹一声:“二十年了,先生就像一道堤坝,替祯挡了多少洪汛,但这堤坝,终究是要崩的。”

没有人,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行事,无论是有王佐之才的荀彧,还是正权势滔天的梁祯,都不行。因此,当两人背后的集团,发生利益冲突的时候,这两人之间,就要么有一人妥协,要么有一人消失于这庙堂之上,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了。

“早年伐荆州,若是胜了,这称公之路,或许会平坦许些。”梁祯说着,又不禁摇了摇头,“如今,只能靠攻取关中,来铺平道路了。”

黑齿影寒登时心生怒意,因为梁祯这意思,是称公的前提,就是打下关中。可要是梁祯真的称公了,荀彧就必须离开尚书台,军勋—颍川集团的利益也必然因此而大受影响。这么一合计,自己这番是自己操刀将自己的臂膀给砍下来了?

“祯已经想好了,待取了关中,就裁撤绥靖府,另设都督府,这都督关中的重任,还是得你们来承担。”

梁祯这话,相当于是在挑拨军勋—颍川集团的关系,因为这兼管关中、雍凉军政事宜的都督,对军勋们的吸引力,无疑是巨大的,因此,他们是必然会为了争得这一利益,而与颍川集团产生分歧,若是这分歧闹大,那说不定,这个巨型的集团,也就自此分崩离析了。

“这称公之后,想必许多老兄弟,也能位晋九卿了。”梁祯自嘲地一笑,补充道。

梁祯称公的最大得益者,其实从来就不是他本人,也不是围在他身边的荀彧、贾诩、梁琼、盈儿等人,而是围在这些人外边的,核心圈外围的人,因为这些人从舍弃一切追随梁祯开始,可是就眼巴巴地等着,自己位晋九卿的那一天了。

黑齿影寒幽幽地看了梁祯一眼,良久之后,她开口了:“有件事,你考虑清楚了吗?”

这件事,其实她是万不能说的,因为这正是梁祯的痛处,谁要是贸然提起,搞不好,是要被当场削职为民的。这件事就是,梁祯究竟想立谁为储君,毕竟梁祯自己,也是百病缠身的人了,还年年在外征战,说都不知道,那命中注定的箭矢、刀枪、滚石、会不会就在下一刻到来。

梁祯轻轻地,拉起了盈儿双臂,大庭广众之下,他不便与她相拥,因此只能通过这一方式,来释放自己的善意。

终究,梁祯还是没有说哪怕一个字,但盈儿透过他的双眸,却仿佛读懂了他的意思:若你是汉人,该多好?

一个弹指之后,梁祯说出了一句敷衍性的话:“诸子年幼,再等等吧。”

这话不假,梁祯的三个儿子,大的虚岁十四,小的虚岁十二。哪里能够判断得出,是否成才?

梁祯带着无尽的忧愁,返回了邺城。因为他这次去雒阳,不仅没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反而制造出了更多的不确定性——他没能允诺盈儿什么,但却要让她替他平定关中,以获取称公的资本。但称公带来的第一后果,就是荀彧的离去,军勋—颍川集团受到重创。

这种把戏,汉灵帝在位时曾玩过不止一次,其结果便是,西州越发地乱,因为被派去西州的将领,大都认定了,只要西州的叛乱永不止息,自己所属的集团,就能长久地保持富贵的道理。

因此,如果黑齿影寒心黑一点,她是完全可以在关中跟韩遂等人打个有来有回,“鏖战”个一二十年的。

就这样,被众人赋予厚望的西征,在一片忐忑不安的氛围之中,拉开了序幕。

建安十五年初夏,护军将军、领河南尹黑齿影寒,率步骑三万,辅兵六万,以伐汉中张鲁的名义,浩浩****地朝潼关出发。除了黑齿影寒外,参与此战的文武还有,司隶校尉钟繇,兼任司隶校尉参军的议郎贾逵,破虏将军王凌、**寇将军徐晃、讨逆将军张既。

看看这配置,估计连傻子都能看出来,梁军是醉翁之意不在汉中,而在关中了。因此,名义上归顺了汉庭的关中群凶立刻慌了。尤其是马超,立刻跑去联络韩遂,两人约定,各自着急部曲,并联络同在关中的各路人马,一并挺进潼关,以抵御浩浩****地压过来的梁军。

而为了巩固这个同盟,马超甚至不顾其父马腾尚在一事,公然尊韩遂为义父!就这样,在建安十五年夏,韩遂、马超二人联合侯选、程银、杨秋、李堪、张横、梁兴、成宜、马玩等八人,以韩遂为都督,马超为前军都尉,共举羌、胡、汉兵十万,浩浩****地自长安出发,压向潼关,以求将梁军堵在潼关以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