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不知道那个女孩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嫁的夫君又是何人,两人的婚后生活是否和睦,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自己下令大军西征。这女孩便极有可能变成寡妇。因为就拿去年的徐州之战来说,梁军就伤亡了上万战兵,数万民夫。而这,还是在可以称为“胜仗”的战争时的数据。若是败仗,那只怕就是“将士归塞者,十不余一了”。

“祖君说过,这天下,只能是一个人的天下。”董白早年也虽历经磨难,但到底也不像梁祯那样,知晓真正的黎元究竟是怎么个活法的,因此她说出来的话,就要云淡风轻许多。

但云淡风轻,却并不意味着错误,因为这天下大势就是这样,一统是必然的,区别就是谁统一了谁。因此,作为俾睨天下的君王,必须是至冷至阴之人,如此方能漠视万民之苦,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君不见,当年项羽为了避免终生再受战乱之苦,而向刘邦提出,二人单挑,以决天下归属的时候,刘邦是断然拒绝的吗?

“祯,即便你去信玄德、孙权,约定以斗将之法,决定天下归属。他们亦会做出,如当年高帝一样的回答。”董白自然读过秦末汉初的那段历史,“众生,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棋子罢了。”

确实,这话不仅适用于刘邦,也适用于古今中外的所有君王,因为在他们眼中,众生一定是棋子,也只能是棋子,否则这君王之位,也轮不到他们来坐。至于什么“仁”、什么“德”,只不过是他们粉刷自己的涂料罢了,一旦形势有变,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层涂料撕掉,露出自己,原本的狰狞面目。

“原来,想为生民做点事,是如此艰难。”梁祯说着,不由得长叹道。

董白怜爱地抚摸着小女儿的身躯:“但愿,这丫头能看见,承平之世吧。”

梁祯打着出巡的名义,带着一众幕僚以及数百卫士,从邺城来到了雒阳。在这里,他见到了前年驻扎在这的,准备西征的兵团,以及经过众人三年的努力,重建起来的雒阳城——尽管,只有原面积的百分之一。

黑齿影寒到任河南尹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丈量雒阳附近的土地,并无条件分派给附近的流民,并由官府出面,调配种子、耕牛及农具。在经过三年的努力之后,这河南尹辖区内的户口,也从建安初年的几近于零,增长到了一万余户,人口近六万,在赋税为零的情况下,已经能够实现自给自足了。

因此,当梁祯重返阔别多年的雒阳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连片的麦田,成群的鸡鸭,面带笑容的黄发,光着腚在阡陌中奔跑的垂髫。若是忽略远处那焦黑的城池遗迹,这番田园牧歌的风情,或许还真能与后世的桃花源比上一比呢。

黑齿影寒披着褪了色的军衣,佝着腰,盘着腿坐在田埂上,她没戴冠冕,一头秋霜就这样裸 露在空气中。她的双眸落在不远处那两个,正围着祖君转圈的垂髫,脸上的笑容,则有点痴傻,

梁祯老早就让身边的卫士止住脚步,以免打扰到正在田野中劳作的人,而后独自一人沿着狭小的阡陌,走到黑齿影寒背后:“你怎么跑这来了?”

“疾医说,我得多出来走走。”对于梁祯的到来,黑齿影寒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不能老闷在府里。”

“走走也不能就这样孤零零地出来。”梁祯也不顾这阡陌是否肮脏,盘腿在黑齿影寒身边坐下,“当年孙策,就是这么出事的。”

黑齿影寒接过梁祯递来的一只木盒,刚一打开,就嗅到一阵扑鼻的嫩羊肉的香气,这道菜是她在邺城的时候最喜欢吃的,看着模样,梁祯估摸着是将做这道菜的庖人也给带来了。

“看看那座山丘。”黑齿影寒轻轻地用余光扫了一眼,位于两人右前方约二十步远的一座,凸起的小丘。

这座小丘上,布满了灌丛,乃至于梁祯即便穷尽了目力,也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

“你埋伏了弩兵?”梁祯猜道。

“还有那些灰色衫的农夫。”黑齿影寒懒懒地伸出手指,在两人面前的空气上,画了一个近乎完整的圆。

梁祯顺着她的手指一看,好家伙,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走进了“包围圈”。

“定居在这的黎元,尚不能自耕自足。”盈儿说着,从羊腿上扯下好大一块肉,“夜里,虎狼也多。再等一两年吧。”

原来,这河南尹辖地之所以能有这近乎桃花源的风光,跟驻扎在此的三万梁军,是分不开的。如此说来,一旦梁祯下令西征,只怕这河南尹辖地,也要跟着遭殃了。

“前些日子,玄德上书陛下。要陛下拜他为益州牧。”梁祯竖起双腿,双手搭在双膝上,“哎,文和说,不能等了。”

盈儿没有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啃食着那只羊腿,丝毫也不顾虑到,如此做法会不会让身边的人,生出惊诧之色——毕竟,坐在她身边的人,可是当朝太师。

“打到哪?”

梁祯先是一挑眼眉,而后道:“长安。”

“关中之大,没个五六年,啃不下来。”

黑齿影寒所说的五六年,并不是指打败,以马超、韩遂二人为首的关中群凶主力需要五六年,而是梁军至起码需要五六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关中的秩序。而这,无疑是一项比征战还耗钱的事。

“如今,我们与玄德,不过交界于荆州,可若取关中,就必须取汉中,否则关中将无有宁日。”

更大的领土,从来就意味着更漫长的防线,以及更为巨量的财帛开支。

“可若不取关中,关中便会为玄德所有。”梁祯叹道,“到了那时,玄德便有了当年的祖龙之势。”

“当年起兵讨逆,祯之所愿,乃十年定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但如今之势,只怕,这有生之年,祯是连定天下,亦做不到了。”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的原因,梁祯最近这几年,都特别容易伤感,这不梁祯说着说着,心头又是一酸。

“给我唱首词吧。”黑齿影寒说着,解下了背在背上的胡笳。

梁祯一笑:“什么词?”

“《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

梁祯笑着指了指:“袁公的词?”

“嗯。”

若问这世间何事,最是令人感伤?答案自然是胡笳配上这《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

当年万里觅~封侯~

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

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

鬓~先秋

泪~空流

此生~谁料

心~在天山~

身~老沧州~

梁祯不善音律,歌声亦远无法与宫中的乐师相比,但胜在,情真意切,因此一曲未尽,这方圆百步之内的人,就没有不动情的。

“袁公的词,是真的好,”盈儿说着,用纱巾,轻轻地擦拭着这支被她奉若珍宝的胡笳,“或许百年以后,就没有人知道这里的人曾经存在过了。但还是会有人,通过这些诗词,知道袁公。”

“这就是刀笔的力量。”梁祯叹道,“有时候,刀笔能做到的事,比刀枪要多得多。”

“有了这些墨宝,袁公即便败了,也胜了。”梁祯说着,不由自主地抽出腰间佩剑,“盈儿,不如你陪我,再奏一首吧。”

“谁的诗作?”

梁祯一笑:“你猜。”

说完后,梁祯手腕一转,舞了个剑花,接着气沉丹田,沉声唱道:

神~龟~虽~寿~

犹~有尽~时~

腾蛇乘雾~

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

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

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

歌~以咏~志~

“你说这文字非刀剑,可又为何,会如此伤人?”盈儿终究不是心如寒冰之人,因此梁祯这一曲唱毕,她也是泪已千行。

“因为往事如刀。”

好像,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毕竟这人上了年纪之后,再去回首往事,又有哪个,不会潸然泪下呢?

“我想到了明思王。”梁祯忽然道。

“啊~”听梁祯忽然提起父王,盈儿不由得吓了一跳。

梁祯将手中的剑一横,而后边逐寸逐寸地打量着剑身:“纵使神武如他,只怕亦有许多遗憾吧?”

盈儿愣了许久,而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嗯。”

明思王生前,绝对是一位伟大的君王,他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将夫馀从一个人尽可欺的小国,变成一个领土自玄菟到代国,可与鲜卑争雄的强邦。可他身后呢?只不过二十年不到的功夫,那个曾经如朝阳般灿烂的夫馀,就彻底沉沦到温凉泊之中了。

“明年播种后,就西进吧。”梁祯说着,解下自己披着的,那虽也不算崭新,但好歹没有褪色的战袍,而后系在黑齿影寒身上,“趁我们还能动,就多走几步。这样,他们以后的苦难,也会少一些。”

黑齿影寒抓着战袍的开襟,神色有点茫然:“你要去哪?”

梁祯又是一笑,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苦涩:“合肥。”

合肥不仅是江东的北大门,也是徐州的南大门,只有拿下合肥,梁祯才有可能在徐州方向,进攻江东,再不济,握有合肥,亦能守住徐州,不受孙权侵扰。

“你是不是太……了?”

梁祯听罢,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盈儿头上的,那片霜白:“这是执念,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