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曾经也不明白,为什么史书中的古人,明明可以在京城之外的一个地方当一辈子的土皇帝,但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放弃了这舒坦的生活,选择到时刻处于旋涡中心的京城,冒着朝生暮死的风险,陪伴在如猛虎般反复无常的君王之侧。

现在,梁祯才终于明白了,这些古人这么做的原因。因为,他们早已不是他们了,他们的肉体、他们的名字所象征的,也早已不是他们这个人,而是以他为“招牌”的,一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而为了这个利益共同体的存续、稳定、壮大。这几块“招牌”就必须一直留在京城,留在君王身侧。

而当初,盈儿一再强调,自己贪恋邺城的富庶的行为,在梁祯看来,也正是出于这一原因,因为只有盈儿还坐在邺城,以她和颍川荀氏为首的利益集团,才能继续吸纳人才,进而发展壮大。

因此,梁祯才会不顾三十年的情分,将身体状况同样每况愈下的盈儿,“赶”到已成废墟的雒阳。

但梁祯似乎忘记了一点,那就是他的麾下,除了以盈儿所代表的军勋新贵与以荀氏为首的豫州士人所组成的利益集团外,还有存在着很多个同样要分蛋糕的利益集团。只不过,这些利益集团的规模及实力,都远不及前者罢了。

因此,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同时不断地扩大自己的利益,这些小的利益集团,纷纷汇聚在另一个名义上可能跟军勋-颍川集团相抗衡的利益集团周围。

而这个集团,正是以梁琼所代表的西州武人,以及与贾诩为代表的西州士人为代表的西州集团。因为,在众多的利益集团之中,也只有西州集团才拥有足以跟军勋—颍川集团相争的资格——梁祯的儿子。

梁祯出征徐州的时候,曾让梁琼坐镇邺城。这一举动,无异给了西州集团机会——扩张他们实力的机会。

西州集团在邺城的大本营,是一间毗邻夏府的大宅,这宅院在灵帝年间,是另一位中常侍宋典的族人的府邸。规模与夏府相当,十常侍被诛后,这宅院也就跟夏府一样荒废了。

而在邺城附近,像夏府一样被荒废的宅院还有很多,而这些宅院,也就成了滋生各类以“移天易日”为己任的野心家的温床。

今夜,宅院之中来了五个人,分别是孟华心、梁琼、贾穆、贾逵以及董昭。其中,孟华心是董白的心腹,贾穆就是重臣贾诩的长子,而贾逵则是司隶校尉钟繇的副手。他们三人,都是代表不方便出面的董白、贾诩和钟繇而来的。

这五人之中,只有董昭一人是关东人,而他之所以也受到西州集团的邀请,是因为他现在的职务,是董白之子梁昭的老师,既然是梁昭的老师,那他跟西州集团也自然是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了。

“眼下,徐州战事已定。征讨关中,也提上日程。”孟华心虽是坐在主陪之位,但由于主位的梁琼并不适合作开场白,故而孟华心第一个开口道:“以太师之意,征讨关中的主帅,非四郎莫属,可若真让她定了关中。那只怕日后,我等便再难与之抗衡。”

西州集团的势力,本就远不如军勋—颍川集团。因而如果真的让黑齿影寒独领平秦之功,那就如孟华心所说,这日后不仅是西州集团,就算放眼整个朝野,也再难有人,能与军勋—颍川集团相抗衡了。

“背后捅刀,乃不义之举,非君子所为。我等万不可如此行事。”贾穆开口道。

这话也不是他的意思,而是西州集团的重量级人物,贾诩的意思。因为这场较量本就不是对等的,若是西州集团先坏了规矩,背后使坏——比如进谗言、拖粮草等,那一旦军勋—颍川集团回过味来,只怕西州集团将死无葬身之地了。毕竟,论玩阴的,有谁能玩得过这两百年来,一直屹立在庙堂之高的关东士人?

因此,不先使诈,与其说是“妇人之仁”,不如说是一种自保之法。

董昭是这些人中学识最为渊博的那个,且也最得梁祯信任,因此他的话在此五人中,也算是分量最重的之一:“依昭之见,西征之帅不可更,但我等亦可向太师进言,参与到这西征之中。”

这倒不是为一个好办法,毕竟大伙内斗归内斗,明面上,还都是要为梁太师效力的嘛。再者梁琼等人也是军中宿将,参与到这西征之中,也是应该的。

五人又仔细地商议了好一会儿,而后便带着初步的商议结论,分别去找没有参加这次集会的贾诩、董白、钟繇。毕竟,这初步的结论的可行与否,还是要经过巨头们的“深入研究”方能确定是否可行的。

董白一共给梁祯生了三个儿女,但可惜只有梁昭一个是儿子,因此为了将梁昭培养成才,她可谓煞费苦心,不仅替梁昭聘请来诸多名师,更时刻在旁监督其学习,以确保梁昭没有像其他的贵公子一般,在书房中蹉跎岁月。

“姑子,孟君回来了。”野荷趴在书房的门旁,悄声对董白道。

董白闻言,立刻抱着小女儿起身,走出书房:“他说什么了?”

野荷将怀中的信札取出,这是孟华心整理的,昨夜商议的结果。

董白将小女儿交给野荷来抱,自己则转身取阅信札,但她越看,眉头却皱得越紧,因为在董白眼里,昨晚的商议结果,还是太过激进了些,毕竟这参与西征,说是一并替太师分忧,但谁人都知道,这就是在跟黑齿影寒等人争功。

“告诉孟君,此计不可行。”董白将信札重新折好,而后从烛台上取来蜡烛,看着那黄蓝色的火苗,一点点地,将整封信札吞噬,“此外,不久之后,便是文和兄之寿辰,替我去准备一份贺礼吧。”

“诺。”

野荷走后,董白瞄了眼天上的日头,发现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便再次返回书房,此时传授五经的夫子已经离去,只剩下梁昭一人坐在房中,等待今天授课的最后一位夫子,也就是她的母亲,董白的到来。

从古至今,课上的科目,虽名目各有差异,但归根到底也无非“射、驭、书、数、理”这几类,人若学晓这些,从事天下百业,是必然足够了。但若是想要以此来行遍天下,却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想要在这天地之间立足,人还需要进修一门必不可少的课程。这门课程的字,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做人。

这里的做人,可不是圣人说的“待人以礼,示人以信”,还包括如何展现自己的魅力,如何判断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的品行,如何躲避旁人的暗箭,甚至包括如何以暗箭伤人等等等等。而这些,是断非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教授的。

因此,这门课程的老师,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收录了无数古人之智慧的《史书》。当然,梁昭也是幸运的,因为他的母亲董白,就是从这一个个阴谋之中走过来的,因此可以起到非常好的“领入门”的作用。

初平年间,梁祯曾送给董白一本《汉书》,以作为她的及竿之礼。现在,这本书被董白送给了梁昭。

“妈妈,为何你要我将这《汉书·霍光金日磾传》读五遍?”梁昭到底还是个孩子,因此仅仅坐了两个时辰,就已经有点蠢蠢欲动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六尺之躯一直在左摇右晃。

读完一本书,很容易,但要读懂一本书,很难。就比如这《汉书·霍光金日磾传》,全卷只有寥寥千许字,可董白却读了十多年,而且每一次去读它,都能从中获取新的感悟。

就比如这一次,董白示意梁琼等人不要妄动,就是受到了当年霍光成为辅政大臣之首前,连续十余年,上朝时,所走的路线,所走的步数,都一模一样的启发——没得势前,做迫切需要去做的事,就是守规矩。

因为规矩虽然是强者拿来桎梏弱者的工具,但同时,也是强者之间互相妥协而成的产物,即,强者中实力较弱的一方,只要做到了守规矩,亦可大致保证自身的安全。

“每个人的心中,都要一团火,这团火会推着你,不断地往前走,去夺取自己想要的一切。”董白边说,边轻轻地拍着怀中的小女儿,小女儿年纪尚幼,因此一天之中,大多数的时候,都在熟睡,“让你读这个,就是为了让你知道,这心中的火,也是要压制的。”

董白的这番话,旁人并不难理解,但在尚且年幼的梁昭听来,要弄懂它,就颇费功夫了。不过,也不用怕,因为母亲每一次说完大道理之后,都会用明白话,再复述一遍的。

“孩提贪恋鸡鸭鸟雀,少年贪恋服饰车马。这是人性,无分对错,”这一句,先是点明了梁昭现在每天心心念念的玩乐,并没有对错之分,“但贪玩的前提是,要守规矩。你可以跟鸡鸭鸟雀玩,但不能抢别人的。可以贪恋骏马,但不能在坊市中驰骋,因为这样会伤人。”

董白说的这番话,在梁祯听来,或许仅是做人的基本要求,但在那个时代,却是难能可贵的了。毕竟,梁祯的正妻韩霜灵,与梁祯结识的方式,就是梁祯替她,挡住了正欲冲进韩府将她绑走的栗宣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