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或许是这世上最公平的东西了,因为它从来就不会饶恕任何一个人,无论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圣人,还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黎元,只要到了年岁,身上就会不可避免地露出苍老的痕迹。

马腾也老了,早也不是当年那个,名震西州,虎视长安汉庭的诸侯了。今天的他,须鬓俱白,肌肤松弛,就连走路的时候,都要拄着拐杖。完全就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

“太师!”马腾遥遥看见梁祯向自己走来,便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也不拿拐杖,踉踉跄跄地往前扑了数步,而后双腿一颤,就要给梁祯行大礼。

梁祯连忙拉住了这个比自己要年长许多的老人:“老将军不必多礼,快请坐。”

“谢太师!”马腾双手抱拳,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马腾并非空手来见梁祯的,他带了三份礼物,第一件,是占据崤山、渑间一带多年的张晟的首级。张晟本是袁绍外甥高干手下的将校。当年,袁绍转战河南后,曾派外甥高干经略关中,而张晟,就在这第一批向关中进发的袁军之中。

只惜,出征的第二年,袁绍就在官渡为梁祯所败,不久就病逝了。袁绍病逝后,他的三个儿子立刻陷入内斗之中。而张晟等人,则由于远离关东而被遗忘了。故而,这支没有了主公与家乡的袁军,只能挣扎着在关中立足。

只是这关中的土地,可是远比关东要险恶,它不仅强调适者生存,更强调弱肉强食!而在任何时代,战争所打的,都是后勤。因此,这支没有了故乡的袁军,很快就被关中群凶打得抱头鼠窜。

而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支部曲的统帅高干,又在这紧要关头一病不起。而大家都知道,一个病重的人,哪怕他康健的时候是兵仙,都是无法再继续统领大军的。因此,张晟便被余下的将领推举为军主,从高干手中接过了指挥权。

张晟知道,单凭自己手上这万余弱卒,是绝对无法在关中的平原上站稳脚跟的,于是便带着部曲,躲进了崤山与渑间之中,以劫掠为生。

这一劫掠,时间就来到了建安十一年。这一年,司隶校尉钟繇联合关中诸侯征讨不从汉庭的群凶,人生路不熟的张晟,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马腾的投名状。

张晟生前,虽是袁绍的部将,但由于是袁绍私自招募的,没有在梁祯控制下的汉庭中登记造册,其在袁绍那里的官职,自然也不能被认同。因此,梁祯尽管感慨其命运多舛,但终究还是只能将其定性为“贼”,故而只能将其首级挂在中牟城头吹风,而不是将其收敛。

马腾带来的第二件礼物,是他的部曲的名册。马腾在凉州、关中纵横多年,所依靠的,并不仅仅是他曾是伏波将军马援之后的名头,更有凭他的忠厚贤良之名,而积累的一帮心腹军士。

这些军士的人数,在两万上下,其中军校也有一千多人。这点人放在群星璀璨的关东,自然是连流寇都不如,但放在衰败已久的关中,兵力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雄厚了。

不过,相比起这两万军士,马腾带来的第三件礼物,则要实在得多了,这是马腾控制下的关中八县的民户典籍,以及该地区的山川水文状况!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真东西啊,就算梁祯今后要发兵关中,这些典籍,可是都派得上用场的。

“老将军虽早年为奸人所害,不得不举兵自保。但事后,仍旧为国戍边数十年,如今又除了张晟这一大害,可谓劳苦功高,祯当有重赏。”梁祯将三件礼物逐一查验过后,便一脸严肃地对马腾道。

“太师言重了,腾早年所犯之事,乃九族当诛之罪。承蒙太师大恩,方得赦免,此刻又怎敢居功?”

马腾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梁祯不知道,也不准备去探究,因为他知道,马腾是一个归降的关中诸侯,只有将他高高地恭起来,才能让后面的人放心,并尽早归顺朝廷,而不是继续寇乱关中。

“老将军年事已高,祯亦不忍老将军再受劳顿之苦,外任它郡。不如祯这就上书陛下,拜老将军为卫尉如何?”

卫尉是九卿之一,负责统率皇宫中的卫士。当然在董卓乱政后,皇宫中的卫士,都是各把持朝政的军头的私兵,因此卫尉一职,也跟着其他三公九卿一并,沦为了只有职务,而无权力的“吉祥物”。

“太师大恩,腾感激不尽。”马腾立刻站起身,对着梁祯再拜道,“从今之后,腾定教导儿孙,铭记太师之恩,时刻为太师效劳。”

若是在几年前,梁祯一听到别人这么说,是一定要大惊失色,并且立刻纠正道“是为陛下效劳”,但现在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嗯”地应了一声。之所以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是因为一来,这些年里,梁祯的地位是日渐稳固,再也不用装腔作势了。二来,梁祯也自觉时日无多,是时候为自己的后代铺路了,因此当然不用去纠正别人的言辞了。

“老将军在关中多年,对关中的事物,定是十分熟悉吧?”梁祯给马腾倒了一碗热酒,而后问道。

马腾赶忙谢过梁祯,而后才点头道:“回太师,腾虽非关中人,但在关中亦有二十载,对关中的事物,还是有所了解。”

梁祯听罢,先是略一沉吟,而后道:“那不知在老将军眼里,韩遂此人如何?可招安否?”

马腾跟韩遂是异姓兄弟,不过这都是当年为了两人的共同利益而拜的,两人的真实感情,其实远没有那么好。因此,他们的这个“异姓兄弟”,是绝不能套用刘关张三人的标准的。

马腾那沟壑纵横的眉头,先是一锁,而后才叹道:“回太师,韩遂此人,少以才学名播西州。但其人有大志,不甘久居人下。”

自中平年以来,东汉境内的乱贼就如同那东海的浪潮一样,一浪接一浪,鲜有平息。但这些乱贼,大都如昙花一般,朝开夕零,鲜有能长久的。而韩遂,则是他们中唯一的例外。韩遂是在中平年间被要挟入北宫伯玉等人的叛军的,而后便一直割据雍凉,前后共计三十余年。

虽说,此番韩遂也与马腾一起,接受了钟繇的招安,并被拜为征西将军。但其人却一直不肯如马腾这般,率领家眷入朝任职,别说本人不来了,就连远亲,也没有派一个来。因此,梁祯才会问马腾,韩遂究竟能不能被招安。

“听老将军的意思,这韩遂日后必叛?”梁祯进一步确认道。虽然他早令黑齿影寒将大兵军雒阳,但这伐郊,也终究不是上策。

“腾与韩遂相识,前后有四十余载。对他的为人,也甚是了解。”马腾十分肯定地点点头,“韩遂为叛军所挟时,位在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之后。李文侯为太师所斩后,其便设计,除掉了边章与北宫伯玉。而后为了避嫌,便推举王国为帅。”

“王国不更事,便从了他。怎料,不到两年,便为韩遂所杀。至此,十万叛军,便全归韩遂一人所有。”马腾说着,不由得长叹一声,“韩遂此人,其心之毒,虽西域毒蝎亦难相比。其心机之深,虽东海亦不能与之并论。”

梁祯听罢之后,便立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因为韩遂这三十年的事迹,他多多少少也还是有所耳闻的,如今再跟马腾这个当事人的讲述一对比,梁祯便能判断出,韩遂的为人,与马腾所说的,是大致一样的。

而这,对梁祯而言,绝非一个好消息,因为像韩遂这种人,若不是因为错生在了西州,凭借他的能力与人脉,想必也能成就一番与江东孙氏相当的事业。

“韩遂拥兵数万,又与凉州诸羌交好,关中群凶,更多听命于他。”别过马腾后,梁祯立刻找到司隶校尉钟繇,“元常,依你之见,对韩遂,祯该如何处置?”

自初平元年至今,钟繇曾两度因公事逗留关中,前后相加已近七载,因此对关中的了解虽不及马腾,但在很多方面,也是具有相当的话语权。

“马腾对韩遂的描叙,大体是正确的。”钟繇先是肯定了马腾的话,以示马腾并没有因私废公,而后再给出自己的建议,“故而繇以为,韩遂此人,当早除。以免其与益州刘备相勾结。”

这话,算是戳到梁祯的痛处了。因为梁祯其实并不怕韩遂继续占着关中,事实上,如若不是因为关中的南面就是益州,梁祯甚至十分乐意等个十来二十年,待到这些具有影响力的关中群凶都老死以后,再发兵收复关中。

但刘备的存在,注定了这一幻想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只要刘备一天还怀有问鼎中原的野心,他就一天不会停止对关中的渗透、蚕食,因此如若梁祯不抢在刘备之前,占领关中,那只怕这关中,在不久之后,就该插上刘备的旗帜了。

“祯意已决,秋收之后,便发兵关中。”梁祯最终拍板道。

下定决心之后,梁祯立刻对此作出两道布置,一是将熟悉关中事务的钟繇及其副手贾逵,以及出身关中的将领张既,尽数派往雒阳,让他们就收复关中之事,给盈儿出谋划策。二是派遣使者,联络韩遂等人,说梁军准备借道关中、汉中,去征讨汉中的张鲁,让他们让开道路,并备好沿途接待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