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永昌做梦都想不到,三天前还对他客客气气的新县丞,现在就敢领着一队甲士,杀气腾腾地闯进百有邸店,张口就要将他捉拿归案。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因为这从古至今,官府的权力虽大,但在名义上,都是要在王法的框架下行事的。当然,对普通人而言,这就是一句空话,但他向永昌是普通人吗?

向永昌当即质问前来拿人的侯音,他究竟犯了什么事,可有缉拿他的逮捕文书?要是没有,那就是擅自拿人,是明晃晃地,挑战《汉律》的威仪。

侯音当然不会被他唬着,因为这向永昌背地里再牛,明面上也就是一家奴,连良家子都算不上,就算他是良家子,侯音也不怕他,因为他的官职,本就赋予了他逮捕六百石以下官吏人等的权力。因此,抓捕这向永昌,侯音甚至不需要亮出宛城绥靖府军正的身份,仅仅以樊城县丞的权力就足够了。

看着盖了红印的逮捕文书,向永昌登时委顿下去,那样子,像极了一只见到老鹰的斗鸡。现在的他,只能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主家身上了,要是主家人觉得他还有用,那他就能活,不然,只怕他是活不过明天的。

侯音没有给向永昌适应的时间,刚将他带到公厅,就宣布提审罪犯向永昌。而且,这此提审,他也是按足规矩来审的。侯音以县丞之尊坐在主坐,卫开以县尉的身份,坐在左侧,右侧是一名专司记录的吏员。当然,卫开的县尉身份,也是侯音向黑齿影寒申请的,跟他的县丞一样,也是没有俸禄,不进尚书台典籍的。

“向永昌,你可知罪?”侯音坐在高堂之上,俯视着跪在地上,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向永昌。

向永昌早没有了当掌柜那时候的神气,但他也没有像其他犯人一样,乱了分寸,而是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趴在那里。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保住性命,唯一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说。也只有这样,向家在县衙中的眼线,才有可能通过运作,来救他出狱。

但向永昌千算万算,却还是算错了一点,那就是他的罪状,已经被邱望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不错,就在三天前,邱马氏交给侯音的那个竹简之中。因为那竹简之中装着的,是一张用矾书写成的信札。这信札上记录的内容,是一个个地点。而足以证明向永昌犯罪的证据,就藏在信札上所记载的地方。

侯音亮出来的,是他连夜搜寻来的证据之一,那是一份上面有他向永昌亲笔签名,及盖有其手印的货单,货单上的货品是一千石粮食。货单上的信息显示,建安十一年十月艳日,向永昌将一千石军粮送到了蛇字营。但侯音翻遍了蛇字营的记载,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天有任何军资送入的记录。

而且,货单上的签收人,就是当初跟邱望一起举报这贪墨案件的三名军吏之一。因此,他画了押的供词,也被侯音拍到了向永昌的脸上。

“向永昌。”侯音一拍惊堂木,“你所犯之罪,已是三族当诛。你的靠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保你了。所以,你现在唯一的活命之法,就是向我们供述你所知道的一切。”

看着这两份如山的铁证,向永昌的脸立刻白得像辽东的雪一般,仿佛他也知道了,自己今天,是在劫难逃。

“向永昌,就算给你十个胆,你也不可能独吞这一千石粮草。告诉县丞,站你背后的人,都有谁?”卫开离开了坐席,围着向永昌转了一圈,而且故意将脚步声弄得非常大,“须知,胁从无罪。”

胁从无罪,古往今来,都是瓦解犯人心理防线的利器,因为一件要案之中,真正能够获得大利的人,其实也就是那么几个,余下的,占绝大多数的人,所获的利润,也只不过是仅够他们稍稍改善一下生活的。

但向永昌心理防线的坚固程度,似乎要远超侯音与卫开的想象,因为他们的话都已经说完,可这向永昌,却依旧蜷在地上,既不动弹,更不说话。

“啪”侯音再次猛拍惊堂木:“向永昌,别过本官没有告诉你,若是你什么也不说,到最后,获罪而死的人,只有你一人!只要你一死,你背后的人,所允诺你的一切,都会立刻作废!”

向永昌的身躯,终于开始颤抖,因为侯音的话,总算说中了他的痛处,他虽然知道,只要他什么也不说,才能有活路。但侯音的话,却告诉了他另一种可能——他什么也不说,那这一切的罪责,最终就都会落到他的头上,而他背后的人,甚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让他背着一切罪名死去。

向永昌不是“国士”,当然不会有如此“崇高”的觉悟。因此,他动摇了。

“是向岱。”向永昌十分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名字。

向岱,是向举的族弟。至于,向举则是襄阳向氏的头面人物之一,不过他早在建安九年,就投奔了刘备,据说,现在在刘备军中,混得还不错。当然,光凭这,也不能断定这消失的一千石军粮,就是被向岱通过向举倒卖给刘备军了。因为向氏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家族,光是头面人物,就有十数人,此刻在梁祯军中任职的,也有三人。因此,向岱跟向举之间的关系,根本就不能证明任何事。

“慢慢说,说清楚了,本官不仅能保你不死,而且,还能给你记功。”侯音及时地给向永昌“尝”到了甜头。这倒不是欺骗,因为如果向永昌提供的线索真的能够帮助侯音揪出这张贪墨网的话,那对向永昌而言,也是戴罪立功之举。

向永昌又沉吟了许久,才终于交代了一些他知道的事。他的确是向岱家的家生子,但因脑子足够灵光,故而被获准参与到向岱家的商贸之中,因此也知道了许多,他本不应该知道的事。

在东汉,赚钱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比如勤勤恳恳地耕种与纺织,同时以苦行僧的戒律来要求自己及自己的儿孙,这样两代人的吃糠咽菜后,大约就可以积累一百亩左右的田产,成为一个里中,比较富裕的那群人——前提是,这两代人六十年之中,不能有天灾,不能有大病,亦不能有劣绅盯上了这家的田产,更不能遇上如孝武皇帝这种,雄才大略,志在并吞四海的君王。

听着就难是不是?不用急,还有别的方法,比如像各地的豪门这样,找准如天灾这等时机,大肆低价收购自耕农的田产,要是时运好,自己也会做人,那只需二十来年的功夫,就有可能跻身该县一流富户的行列——前提是,该县的牧守,不能是如栗敬这等“平生不修善果,只会教人家破”的大青天。同样的,当朝天子亦不能是穷兵黩武之辈。

还是觉得不保险是不是?不用急,方法还有的是呢。比如,像汝南袁氏的发家史一样,用大量的财帛去堆出一位经史大家,并以此跻身庙堂。如果祖坟再冒一冒烟,出几位秩比千石的近亲,那这家人,也就从此跻身士人之列,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了。

好啦,既然已修成人形,那发财之路,自然也就随之宽敞起来。什么欺压良善,鱼肉乡里,统统一边去,这是没素质的阉宦才会做的龌龊事。咱既然已修成人身,当然得干人事对不?

有官身的,就要充分运用天子赋予的权力,在辖地兴修一些水利,引种一些高产作物,推广一下铁犁牛耕,教黎元以礼义廉耻对不对?但是,俗话说得好,没钱寸步难行,做什么多事,都是要钱的对不对?而且,既然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那也不能光让郡府出钱,黎元也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是吧?于是,各种税收的名目就立起来了,父老们赶紧踊跃交钱吧。

当然,这里要声明一点,我现在所做的,都是像长城一样,祸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工程,现在不见效也是正常的,毕竟,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是吧?

没官身的,就去经商吧。盐、铁、酒、山泽可都是官府的呢,虽说现在要让利于民,但也不能乱让是吧?得让利于有知识,有能力,有本钱的民,才能保证营收,不至于糟蹋了天家的财产对吧?

那具体哪些民才是符合要求的呢?当然这位刘公子,那位杨先生啦。看看人家,高门望族出身,又懂礼数,又有知识,更具才学。不交给他来经营,我都不知道还有谁有这个资格来经营!

这还只是在和平年代,要是放在这建安年间,天下大乱,各州之间,攻伐不已,那就更好啦。反正我是这里根深蒂固的望族,谁做州牧不要紧,但你要想坐稳这个州牧的位置,就必须依靠我的支持。瞧,这主动权不就在我手上了吗?

给我让利的,我就全力支持你,不给我让利的,或者让利不够的,我就跟你的对头暗通款曲,不对,这叫为了本州父老乡亲的幸福,坚守在最黑暗的地方,用自己的血和泪,为父老们换取一个光明的明天!

而向岱做的,就是将原本应该供应给梁军的军资,倒卖出去的事。至于倒卖的对象是谁,就不是位卑言轻的向永昌配知道的了。不过,向永昌不知道大鱼是谁,小鱼也还是知道一些的,那就是这一千石的军粮,他最终是交到了一个名叫鲁金虎的货商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