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音让向永昌在口供在签了字,画了押,再命皂衣将其收监。最后带着卫开,点了五个武吏快马加鞭直奔城西的市坊而去。
这一回,侯音是真的见识到了什么叫“大隐隐于市”。这鲁金虎,一身蓝布衣,脖颈上围着一条白色的汗巾,膀阔腰圆,头如西瓜,侯音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像普通的力棒一样,将一只巨大的麻袋从马车那,往铺头中扛。这行头,一点也不像一个能够处理一千石军粮的大贼的模样。
鲁金虎对侯音等人的突然到来,更是全无准备,乃至于被武吏扑倒在地后,都忘了反抗,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怪异的“咔嚓”声后,他才想起来,要大声叫冤。但很明显,他的叫唤并不会有任何效果。
鲁金虎跟向永昌不同,他是个干粗活干大的人,左脸上的那如同夜明灯一般醒目的长刀疤,更无时无刻不在提点侯音,这人是个硬茬。
对付硬茬,自然得用对付硬茬的办法,侯音将县衙中能找到的刑具全部找来,在公厅上一字排开,足足有二十种之多。好家伙,这么些玩意,别说是寻常人,就算是许褚、张飞、甘宁这样的虎将,一轮走下来估摸着也得脱两层皮。
不过,这鲁金虎也到底是条汉子,足足挺到了第五轮,血吐了三次,晕了两次,才松开了牙关,开口求饶。
“早知如此,适才,何必硬挺。”卫开叹道,然后取来手帕,拭去了鲁金虎脸上的污迹。
“你不懂……说……说了……会死……噗……”鲁金虎说着,一口污血喷在地上。
“不,你说了,不会死。不说,就你一个儿死。”卫开赶忙纠正道,“说了,是有功,我们会带你回北州。不说,是死罪,而且,是你一个人的死罪。明白与否?”
卫开的声音很低,但穿透力却十分强劲,震得鲁金虎脸色惨白,满额细汗。
求生的欲望,终究还是压过了立刻就去死的本能,鲁金虎供出了他背后的人。此人姓罗,名云。出身襄阳罗氏,三十来岁,不仕,是时任罗氏族长的族子。
“可有凭据?”卫开又问道,他当然知道,对付这些豪门,凡事就得讲证据,没有证据,就必须当作眼前没事发生,否则就是取死之道。
做见不人的事人,往往最喜欢用聪明人,因为只有这聪明人,才有可能达到一点就明的效果,从而不会多落把柄。但用聪明人,也是有坏处的,那就是聪明人的心眼,往往特别多。鲁金虎虽然长得粗鲁,但说到底也是一个明白人,因此也偷偷地留了一手。
他保留了一块可以在一位贵人所开设的货栈兑现现钱的凭据,以及鲁金虎的货行的账簿,这位贵人的名号,正是向岱。
“侯军正,这向岱不是多此一举吗?”卫开十分不解地挠着脑袋,“这千石军粮如此绕了一圈,向岱什么也没得到之余,还赔了给鲁金虎的一万钱。”
“不。”侯音一脸严肃地否认了卫开的想法,“如果不是这鲁金虎多了个心眼,向岱便可就此脱身了。”
“为啥?”
侯音取来三卷文书,将它们首尾相接:“向永昌是供应军资的货商,货单上有他的名字,他跑不了,而向岱跟向永昌,虽有主仆之实,却并无主仆之名。”原来,侯音在功曹那获悉,早在中平年间,向岱就恢复了向永昌的自由自身,也就是说,明面上,此二人再无瓜葛。
“若是向永昌直接将军资交到向岱手中,那一旦向永昌招供,想定向岱的罪或许还有难度,但向岱自己,决定会一身腥。故而这鲁金虎的存在,就是代向岱受过的。”
因为这鲁金虎的身份,本就是货商。如此一来,事实就变成了:向岱跟货商鲁金虎买了一千石粮食。就算这一千石粮食最后被查明是军粮,那向岱自己,也不用担负任何责任,因为买家又怎能知道,一个正规商贾贩卖的货物是赃物呢?
但有了鲁金虎提供的账簿和取钱凭据,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在账簿上,这一千石军粮的价格是一百二十万钱,但向岱所给的凭据,却只有一万,这是怎么回事?分明就是做假账嘛。
好了,人证物证俱在,可以动手去抓向岱了。向岱虽然是名门出身,但到底因为没有官职护身,因而在面对武吏的抓捕时,毫无抵抗能力,只得乖乖就范。
只是,这一次侯音遭到了重启案件以来的第一波刁难。真正的樊城县丞露面了。他一上来就说,向公子乃士人,素有声名,按照以往的惯例,就算是有犯事的嫌疑,在定罪之前,亦不得用刑。而后又说,荆州乃士人聚集之地,向岱又是士家之人,故而侯音行事,一定要万分谨慎,切不可有所轻慢,否则那素好清议的士人,定会将侯音逼疯。
县丞说了一堆,归根到底,就是想告诉侯音一件事,不能对向岱用刑,要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也不能将向岱收监,因为只要向岱一天不能被定性为犯人,他就一天不能被收监,否则,侯音就等着被清议的士人用唾沫子给淹死吧。
侯音谢过了县丞的好心提醒,而后重新开始审讯,只是刚刚一直在旁倾听的向岱,又哪里肯说什么?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侯音目前所掌握的证据,就是那七十五万钱跟一万钱的出入,别的什么都没有。既然如此,侯音要想定向岱的罪,唯一的可能,就是拿到向岱的口供。可侯音又不能用刑,那我向岱,还凭什么要开口?
侯音和卫开都不是那种多话的人,做不到在没有应和的情况下,还能自言自语上四五个时辰,因此在硬扛了将近两个时辰之后,逼于无奈的之下,他们只好将向岱给放了。
“不给用刑,不给收监!那我们还拿什么破案!”现在的卫开,满脑子都是向岱临走前,那洋洋自得的模样,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说:来呀,抓我啊!
“没有任何一堵墙,能完全将风挡在外面。人也一样,这向岱,早晚会露出破绽的。”侯音安慰道。
侯音和卫开正铆足了劲,准备去搜寻向岱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破绽,来给向岱定罪。但下一瞬,残酷的现实却告诉他俩,没有这个必要了。
樊城的监牢,潮湿而阴暗,这两个特征,在今晚,这个寒冷的雨夜,更是被无限放大,阴寒就像一剂无色无味的蒙汗药,熏得这监牢之中,哪怕是最强壮的那个人,都昏昏欲睡。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舞乐与监牢,向来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去的事物,因此这幽怨的歌声刚一响起,值守此监区的两名狱卒,就立刻被吓出了一身鸡皮,那本占据了整个大脑的睡意,也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啊?吵死了!”一个狱卒率先定下神来,耳朵一“张”,听了一会儿,便认出声音是从关押向永昌的牢房中传出来的,“闭嘴!”
“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
然而,这监牢之中的歌声,却不见有丝毫停止的迹象,仿佛这歌唱的人,还越来越兴奋了。
狱卒怒了,一手抄起皮鞭,骂咧咧地走向监牢。
“啊!”歌声戛然而止的那一瞬,监牢之中,却传来方才那狱卒的尖叫声。
另一狱卒一听,心中登时一咯噔,赶忙抓起桌案上的佩刀,冲向监牢。
“死……死人啦!”
侯音是在二更时分冲到监牢的,由于事发突然,他连蓑衣都没有来得及准备,因此,待到他抵达监牢的时候,浑身都已经湿透。只是,即便他如此着急地冒着冷雨赶来,向永昌的命,也还是留不住了。
向永昌死了,死的时候,呈跪姿,一根木筷,从他的左鼻孔捅了进去,露在他鼻孔之外的筷子尾,已不足一寸长。
侯音急不可耐地朝另一个监区跑去,那里关押着此案的另一个要犯鲁金虎。所幸,鲁金虎还完完整整地躺在草席上,鼾声均匀,完全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你们俩,寸步不离地盯着他,万不可再让他死了。”侯音对身后的两个武吏道,“要是他有什么差池,我唯你俩是问。”
“诺!”
片刻之后,卫开也赶到了监牢,两人当即将向永昌的牢房仔细地搜寻一番,累得气喘吁吁,但却连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发现。仿佛这向永昌,就真的事如狱卒所说的那般,是畏罪自杀的。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因为向永昌如果真的是那么容易下定决心去死的人,那他救完全不会在侯音用刑之前,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了。
果然,天还没有亮,侯音就坐实了向永昌绝非死于自杀的猜测。因为在这一晚死去的人,并不止向永昌一个。
向岱死了。不错,就在侯音赶往监牢的时候,向岱的死讯,便传到了县衙。原来,被释放的向岱回到家后,不知是不是胸口有气难平,于是猛灌了几坛酒,喝得酩酊大醉。而后就失足掉进了自家后院的池塘之中,被发现的时候,四肢都已硬得跟石头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