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音没有对态度骄横的小二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选择原路返回县衙,因为对他而言,此刻就亮明自己的身份,无疑只会起到打草惊蛇的作用。因此,他选择返回县衙,去寻找一个新的突破口,以在不亮明身份的前提下,见到樊城分店的掌柜。
当初离开樊城的时候,为了隐藏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侯音特意向黑齿影寒要了一个身份——樊城县丞。当然,此县丞非比县丞,因为它并没有走尚书台吏曹的程序,因而是仅有地位而无俸禄,更无职权。当然了,樊城的官吏都是明白人,没有谁会主动去得罪这么一位从绥靖府来的县丞。
侯音找的第一个官员,就是樊城的贼曹,贼曹是门下五吏之一,主管樊县的犯罪,维持樊县的秩序。而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个肥差,因为这樊城的每条街巷,都归他管,说白了,他就是樊城最大的“罩子”,而且是有官方背书的那种,其它民间罩子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呢。
贼曹姓席,名固。就是不知他是否跟一水之隔的襄阳席氏有渊源。
席固今年四十来岁,身材干练,面容端庄,自称少为良人,因在中平年间征讨黄巾军张曼成部有功,而被授予贼曹之职。而后在贼曹这位置上,一坐,就是半生。
既然同曾为行伍中人,那说话也就方便多了。侯音让卫开去买了两坛酒,切了两斤猪肉,跟席固对着初上的华灯,开始推杯换盏。
席固心中似乎积聚着不少哀愁,因此酒刚入愁肠,就醉了。且他又已近中年,脸一红就爱醉说当年。比如当年的黄巾军声势是多么浩大,张曼成又是怎样凶残且能战。而他则是又多么临危不惧,奋力搏杀,这才成功杀退了张曼成率领的蛾贼,保住了宛城。
侯音一个劲地称赞着席固的英勇,就连脸上,也露出了膜拜之色,完全就是一副新兵蛋 子在听老兵讲述自己的战绩的模样。
侯音的夸赞,令席固很是受用。因此,当侯音向席固提出要面见宛城百有邸店的掌柜时,席固几乎没有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席固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做就做,当下就借着酒劲,将侯音及卫开二人从后门带进了百有邸店,邸店的小二,都是明眼人,知道这位席爷是何许人物,因此也不敢阻拦,反而还热情洋溢地迎上来,问席爷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席固打着鼻响将他们统统打发走——他还不需要给这些小二好脸色。
终于,在“过五关斩六将”后,侯音见到了邸店的掌柜向永昌。熟习此时习俗的人,估计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反应过来了。向永昌是荆州向家的人,草名是双字,就代表他不是向家的主人,而极大概率是向家下人的家生子。不过能够做到这樊城底单的掌柜,也从侧面正面,这人一定是个聪明伶俐,八面玲珑之辈。
侯音充分地顾及到了席固的面子,于是在向永昌准备的酒宴上,他一句正话也没提,而是按照寻常县丞的路数,先询问近来邸店的营收如何,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需要县衙出面解决的。
到底是向家出来的人,向永昌对于这种官方语调的“关切”,并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一副完全见惯不怪的模样,可想而知,这向家对樊城的影响,大到了什么地步。
不过,在酒宴的最后,向永昌也作出了表示,他说,如果侯县丞日后在樊城遇到任何问题,他向永昌,都会鼎力相助,而后才命下人送上一份不怎么丰厚的礼金。
侯音笑着让卫开收下了这份礼金,以便回去之后,再登记造册。
“向永昌的态度表明,他这里不好下手。”卫开亦是聪明人,刚从邸店中走出来,他便低声对侯音道,“可如此一来,我等又该从何处入手呢?”
“遗属。”侯音不假思索道。在刚才的宴席上,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百有邸店的人暂时动还不得的话,那剩下的,可供他们入手的地方,就只剩下那些死得莫名其妙的军吏的遗孀了。
当初,向侯音举报这件事的军吏,一共有四人,但只有一人是家在荆州的,也就是说,只有从这人的家属上入手,才有可能得到侯音想要的线索。
这位军吏姓丘,名望。当阳人。二十年前,被时任樊城令征辟,故而举家迁至樊城。典籍显示,此人的人缘并不怎么好,当然不是因为他的为人实在惹人生厌,是因为他太过正直,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更莫论践踏《汉律》的事了。
邱望的遗孀,人称邱马氏,据称是荆州马氏出身,不过到她这一代,已经跟主家离得很远很远了,用坊间的话来说,邱马氏的那一脉,就是荆州马氏的远房穷亲戚。
按照此时的礼法,邱望亡故之后,邱马氏需要为其守孝三年。不过在这战乱之世,在连《汉律》都几乎威严扫地的情况下,这礼法的尊崇与否,就全看个人意愿了。
邱马氏就没有遵从,因为她也是人,活着就要吃饭。但邱望一死,家中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断了。没办法,只得草草地再嫁与一个年岁不少的货郎,以求在苟且之中,渡过余生。
这货郎是樊城本地人,据说早年也参加过征讨张曼成的战役,并在战争中,伤了左腿,命大没死。但也再无法从事耕种这类辛苦活了。没办法,只好靠推着板车在街头巷尾卖些杂货来换口吃的。常年贫苦且艰难的生活,令货郎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这对邱马氏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
这不,当侯音二人顺着青石板路,找到邱马氏的时候,货郎就正左手揪着她的头发,右手没轻没重地砸在邱马氏的脊背上。
“住手!”卫开呵斥道,“放开她!”
“呦,你两个……”
“啪”卫开随手甩了货郎一巴掌:“没你的地,滚!”
“咚”失去平衡的货郎一头栽在地上,愣了半刻,才捂着右额头爬了起来:“打人啦!”
“啊~”货郎话音未落,胸口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
“看好了,我们是樊城县衙的,再叫就枷你回去!”卫开没有亮出自己的腰牌,因为这腰牌,并不是货郎配看的东西。
货郎连吃了两下痛,已经头晕脑胀,又自付绝非此二人的对手,无奈之下,只好悻悻地爬了出去。
货郎滚远后,侯音才抓起茶壶,给邱马氏倒了一碗水:“这屋也给他了?”
原来,侯音早就来过这里,不过那时,邱望还健在,这小屋子里,也充满了欢声笑语,不像现在,只剩下肮脏与压抑。
邱马氏点点头,她的脸扭曲得跟苦瓜干似的,但上面却看不见一滴眼泪,不知是丧夫之痛,让她变得坚强了,还是泪水早已流干。
“绥靖府决定,重启对邱君一案的调查,以还邱君一个公道。”侯音挑了张还算干净的椅子放在邱马氏身边,坐下来道,“只是不久前,存放邱君案牍的库房走了水,什么都没留下。音今日来,就是想问问,邱君生前,可否跟你交代过什么。”
邱马氏沉默了许久,而后才慢慢起身,走进了内房。侯音没有动,因为他知道,邱马氏已经听进了他的话,此刻她进去,就是去取邱望留给她的物什。这物什,很可能,就是揭开蛇字营一案,乃至荆州整张贪墨网的关键。
邱马氏消失了将近一刻钟,才再次现身。侯音定睛一看,只见邱马氏手中,捧着一只檀香木盒,这盒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岁,但表面却是纤尘不染,一看就知它一直被人精心苛护着。
檀香木盒被递到了侯音手中,一并送给他的,还有一个简短的故事。那是建安十一年秋的一个雨夜,邱望慌慌张张地回到家中,然后也不脱下落满雨水的蓑衣,就直奔内房,一阵翻箱倒柜之后,他找到了这只本用来存放定情信物的檀香木盒。
邱望将一只很小的竹简塞进了木盒之中,然后嘱咐邱马氏,往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家里来了什么人,都不要跟他提起这个竹简的事,除非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而且双眸之中,写满了正直。
侯音告别了邱马氏,而后跟卫开飞马返回客栈。
“这竹简之中的,应该就是物证了。”卫开小心翼翼地关好了最后一扇窗,而后才回到仅点着一根蜡烛的烛台前,“只是不知,是何人才会如此歹毒。”
侯音双手握着竹简,但却没有急着拆开,而是将其放在烛台之下,细细检查。这竹简是用湘妃竹做的,上下两端皆用黏土封住,又在中间,用小刀轻轻地将竹简一分为二,然后再用火漆,盖住了整个缺口。
“卫君,你可想好了。”侯音双手作拧状,但却没有用力,“一旦看了内里的信札,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侯音是军正,肃清罪恶,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但卫开不同,他的身份仅是一个普通的屯长,他还能选择退缩。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能一下子杀掉这么多军吏灭口的势力,绝非等闲之辈。
卫开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于是,侯音慢慢地拧开了竹简,倒出了内里的信札,只是当昏暗的烛光将信札彻底照亮的那一霎,侯音和卫开,无不大吃一惊,因为这信纸之上,空无一字!哪有什么讯息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