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茗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因为这乌林,不仅空气混浊,而且整天都雾霾深锁,天日难见。再加上,居住的船舱阴暗又潮湿,人的心情,又怎能舒畅起来?

“茗,在这想什么呢?”一只黝黑的小手忽地搭在正趴在窗前的林茗的头发上。

林茗回头一看,原来是同县的小雅。小雅本也是良家之后,多年前,其父作为良家子应征入伍,追随太守秦颉追击黄巾军张曼成部,壮烈殉国,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儿女以及瘦弱的妻子。

大家都知道,哪怕是在平常年代,一个弱女子,也是守不住家业的,何况是在这风起云涌的中平年?故而,没多久小雅的母亲,就不得不在暗中从事乐户才会做的事。但这些事,终究是瞒不住人的,于是,没多久,执法严明的官府便将小雅一家开除良家籍,贬为乐户。

当然,若是按中平年间的法律,小雅也还是不用从军的,因为那个时候,只需要她的哥哥或弟弟中的一人从军,并立下战功或者壮烈殉国,全家便能重归良家籍。只惜,在这群雄争锋的时代,七科谪出身的男丁,也成了群雄强征入伍的对象,而在这个时候,若是还遵守光和年的律令,大量赋予贱户良家籍,对群雄而言,无疑是非常不划算的。

梁祯也不例外,在他于建安年间颁布的律令中也规定了,贱户想获得良家籍,非但要有男丁从军,而且还要立下大功。那什么叫大功呢?简单点来说,就是一般人用命都立不下的就是了——比如,许褚阵斩魁头这一等的功勋。

所幸,梁太师还是很仁慈的,在提高了贱户的男丁通过从军重归良家籍贯的门槛的同时,他还是给贱户们留了一条路,即现在的将女口送入救护队,以救助军中的伤病员。

可以说,这次随军的三千救护队女兵,一大半都是跟林茗和小雅一样,想通过从军,而让自己的家庭重归良家籍贯的。

既然出身相似,又有大同小异的人生经历,因此,这些女兵们之间,也更容易说上话。

“闷得慌。”林茗道,过了片刻,她又补了句,“心也慌。”

“我也是。”小雅道,“现在,我一闭上眼,眼前就全是血。”

那日,梁太师当着水陆两寨全部军士的面,处死了上千荆州降军,而处死这些人的地方,就在离救护队所乘船只不远处的岸边,因此,当场就吓傻了不少全无心理准备的女孩。这或许,是她们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

“很快就结束了。”林茗望着那被晚霞映成血色的江水,“前不久,太师刚刚击败了周瑜。”

一提起前不久的那场“胜利”,两个女孩脸上,都露出了喜色,因为她们知道,只要梁太师获胜,自己就能回家了,而且是回到那个,属于良家户籍,再也不会被人看不起的家。

“哎,等到战争结束之后,你打算如何过日子?”小雅也学着林茗的样子,趴在船窗前,眺望着窗外,那已经多日不曾有一丝变化的景色。

“那时,我就是良家子女了。开就能堂堂正正地将我娶过门了。”一提到卫开,林茗的双颊上,就不禁泛起一抹潮红。心中,更是溢满了对卫开的崇拜之情。因为,在林茗心中,卫开的形象,可是能跟“扬鞭塞北,则和连授首;旌旗南指,则袁氏败亡”的梁太师相媲美的。夸张点说一句,卫开,就是林茗在这数月的苦闷生活中的唯一的慰藉。

“看,江面上有火光!”林茗正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之中,小雅却忽然紧张地叫道,同时一个劲地推搡着林茗的右臂。

林茗赶忙朝小雅所指的地方一看,只见那正慢慢暗淡下去的江面之上,果然有一个个跃动的火球。

“这是什么东西?”林茗的心,开始“砰砰”直跳起来。

“不知道哎!”小雅也是毫无头绪,“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救护队虽不像战兵那般纪律森严,但也是要求绝对地依令行事的。就像现在,没有命令,别说江面上出现了几个来路不明的火球了,就算是周瑜本人突然出现在她俩面前,她俩也只能乖乖地坐在那。否则,船上的卫兵,可是绝对不会怜香惜玉的。

“哈哈哈哈哈哈!”楼船上的梁祯也看见了那一团团,正在迅速逼近的火球,只是他却并不惊慌,因为他已经早有准备,“小小黄盖,果真欺我!”

不错,江面上那些正急速逼近的火球,正是黄盖前来“投降”的船队。不过,不出荀攸所料,这黄盖果然不老实,名为投降,实则是想打着投降的幌子,用这些满载着引火物的艨艟,来撞击梁军的舰船,以求将其尽数烧毁。

所幸,梁祯早有准备,不仅清除了船身上的易燃物,打湿了船身,准备了充足的江水以防万一,还在每艘斗舰上,都加派了弓弩手,如此一来,黄盖军不过刚刚露出獠牙,铺天盖地的箭矢便是迎面而来!

“梁贼果然老奸巨猾!”最大的一艘艨艟上,黄盖缩在巨大的牛皮盾后,咬牙切齿道。

此刻的黄盖,全副盔甲,满脸红光,斗志昂扬,哪有半点被周瑜打成半死的模样?

“黄将军,我军离敌船,还剩一百丈!”说话的人,正是承烈都尉凌统。

“风向!”黄盖喝道。尽管梁祯军的箭矢是越发密集了,但黄盖脸上,却依旧看不见一丝惧色。因为,正如梁祯二十年前所言一样:若惜此身,他也断不会穿上这身战袍。

“东南!”凌统兴奋地叫道。不错,今夜所吹的,正是周瑜苦等数月的东南风!而不是这数月来,几乎未曾间断的东风。

“哈哈哈哈哈哈哈!”黄盖爽朗地笑着,同时抱起了一只黑色的大坛,“让梁贼尝尝,这火油的厉害!”

“诺!”

凌统也抱起了一只黑坛,而他那双深黑的眼眸中所映照着的,正是急速放大的,悬着“汉”字大纛的楼船。

梁祯就站在这艘楼船上,但此刻他的脸上,已是笑意全无,因为他突然发觉,今日,黄盖军的斗志,要远比数日前要激昂得多,尽管梁军箭矢的密度,要远远超过当日。

“太师,不好,今晚吹的,是东南风!”荀攸的叫声,更是令梁祯心中一凉。

但好在,梁祯从来就没将希望,放在风向这一难以掌控的地方上:“传令各舰辅兵,准备灭火。”

“诺!”

传令的军吏刚走,梁祯身后,就传来一阵“橐橐”的铜泡靴声。接着,十数面巨大的方盾,不由分说地挡在梁祯身前,而梁祯身侧,则“挤”上了数十弓手。

“保护太师!”卫兵们的阵列都快排列完成了,许褚的吼声,才后知后觉地传进梁祯的耳朵。

“轰隆”“轰隆”伴随着一阵阵巨响,一艘艘艨艟一头撞上了位于水寨最外围的那圈斗舰,就在撞击发生的那一瞬间,一条条火舌,顶着如雨的水花,爬上了斗舰高大而坚固的身躯。

直到此时,梁祯的内心还是十分镇定的,因为虽说弓弩手没能挡住视死如归的周瑜军艨艟,火蛇也爬上了己军的斗舰,但由于自己早有准备,因此这燃起的烈火,还是可以被迅速扑灭的。

只是,仅仅过了一瞬,梁祯就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热浪,这热浪,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站在火山口上一般,全身的水分,都要被蒸发了。

“怎么回事?怎么还不灭火!”梁祯气急败坏地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盾兵,以便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外围斗舰的情况。

只是,推开盾兵的那一霎,梁祯的心也就悬到了嗓子眼上,因为最外围的那百十斗舰,此刻均已化作一个个熊熊燃烧的火炬,那冲天的火光,直将江北的天空照得如同白昼。

“啊~”“救~”斗舰上,不时可见一个个火把,边高速移动着,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呼救声。这些火把,有的跑了十数步,就一头栽倒下去,有的则侥幸逃到船边,对着那隆冬之中,寒气逼人的江水,也不迟疑,便是一跃而下。

“咚”随着一声清脆的落水声,火把整个儿落入深黑色的水中,但它却仍不肯熄灭,而是顽强地在水中,发出一阵幽幽的橙黄色的光线,就如同,一块刚刚被人发现的,千年琥珀一般。

“报……报……太师,不……不好了。火……火灭不了!”一个军吏,急匆匆地越过一艘艘连在一起的斗舰,直到跪倒在梁祯面前。

“慢点儿说!”许褚喝道。

“张允将军,试……试过了所有的灭火之法,但火,却越烧越旺!”

许褚一听,登时像提起小鸡一样,将那军吏给提了起来:“你说什么?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灭不掉的火?”

梁祯大惊,因为军吏的话,让他想起了数日前,牛盖送来的军书。在军书中,牛盖称诸葛亮使用了一种迥异于寻常的火,这种火不仅无法被水浇灭,而且还能顺着水流流动!

“不好!”惊慌之色,从梁祯的眼眸上一闪而过,他急忙低头一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原来,那火海已经顺着水流,不仅将第一行的斗舰完全包围,甚至还在慢慢逼近第二行的斗舰!

“撤!”梁祯嘶吼着,一把揪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两个盾牌兵,“撤!往岸上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