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最注重的是规矩,最不注重的,也是规矩。因为在邺城,只要你有足够的能耐,这规矩,就是为你而定的。而这种情况之所以得以出现,全因梁祯颁布的一道命令。

原来,为了准备与袁绍的战争,梁祯对贤才的渴求,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除了普通的察举、征辟制度外,只要是个人,而且觉得自己有才能,都可以到官府中去自荐,再由当地官府整理成册,每月十五统一送至司空府。

而且,为了让这政策得以落实,梁祯还定下了指标,每郡每月必须上报十人,其中五人是当地的豪门子弟,另外五人,只能是寒士。只是,也不知是布告没有说清楚,还是有的人偏偏喜欢做出惊人之举。这一日,冀州牧官府刚刚开门,便有人来到府门前叫嚷,要求向冀州牧自荐。

“去去去,要自荐找郡、县衙门去,跑来州衙干什么?”看门的吏员对着那衣冠不整,一看就知落魄已久的人道。

怎知,那人的言辞也着实犀利:“嗨,你这人真是。古时的圣王在意的都是文书中的内容,而不是文书的格式。怎么到了太师这,就反过来了?难道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吏员被他气得满脸通红,本想叫上同僚一并将此人打走,但转念一想,要是在州衙门前动武将人赶走,似乎也不太合适,再者“求贤若渴”可是太师高举的旗帜,虽然这“贤才”来错了地方,但要是自己将他赶跑了,万一哪一天他真的发了,或者这一幕被有心之人看见,到头来,挨整的不也是自己?

于是,他咳了两声,摆出一副严肃相道:“也是啊,那你就进去吧。”

按照梁祯颁下的布告,凡是有人自荐,当地郡县的主薄应当亲自接待,并考察他的真才实学。不过由于这是州衙,因此一切都变了。这人被直接引到了黑齿影寒的公厅之中,并美其名曰:敢自荐于州衙者,必具惊人之才,主薄浅显,恐埋汰了贤良。

深谙官场规矩的黑齿影寒怎可能看不出这谦恭言辞背后的深意,不过,这宦海之术妙在妙在:上官知道下面在演他,但他却装作不知道。下面的人也知道上官正装作不知道下面在演他。不过下面也佯装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此等荒唐可笑的事情?就是因为,只有这样,大家伙才能和和气气的有钱一起赚了。

“听古人说,锋利的锥子即使塞进布袋之中,它也会破袋而出。先生既然自荐于州衙,想必是胸怀惊人之才吧?”

“使君过奖了。他不过会些刀笔文法,懂些纵横兵法而已。惊才可不敢当。”

黑齿影寒微微一笑:不错,够低调啊。

“先生游历四方,对太师施政的利弊,想必自有见解,还请先生赐教。”直到此时,黑齿影寒对这个自称“他”的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跟孔融一人自大,只是不知,这人有无孔融之才。

“使君可有纸笔?”这个人微微一笑,并不肯直言。

黑齿影寒从笔架上取下毛笔,再将面前的竹简推到这人面前,她倒想看看,这个人能够搞出些什么名堂来。

只见此人在竹简上大笔一挥,竹简上便多了两行小字:司空则矣,何要太师,若要太师,则无司空矣。

黑齿影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行字,因为虽说以此人一般士子的身份,能够预测到这一点,已经算是不错了。但问题是,梁祯要的,可不是不错的人,而是出类拔萃的治世之才!

“使君不是想知道,太师施政的利弊吗?”那人见黑齿影寒没有表态,却也不急,而是缓缓道,“太师之政,利布衣而害豪强。可这各州郡官吏,都是豪强出身。因此,太师的恩泽,布衣又怎能享受到呢?”

“相反,太师连年用兵,劳役众多,这些辛苦劳累,最终都要落到布衣头上,因此他们对太师,又怎有感激之心呢?”

黑齿影寒眼眉轻佻,脸色却越发低沉起来,因为赵忠年提供给她的信息之中,也有不少是隐隐指向这一方面的。由此判断,这个人在自荐之前,也是做了准备的。

不过,黑齿影寒仍没有急着点评,因为直到此时,这个人还只是点出了一个较为深刻的问题,而仍未举出解决之法,而梁祯所需要的贤士,并不仅仅要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更要有一个清晰的头脑,来思考如何解决他所发现的问题。

“自古以来,这‘民’的含义,便有许多。对于圣人而言,公卿百官是民,富商巨贾是民,布衣也是民。可对君王而言,则并非如此。”

黑齿影寒站起身,亲自给这人端了一杯茶:“先生所言,亦有道理。请喝茶。”

“在下,谢过使君。”那人道谢后,端起茶盏泯了口,而后继续道,“欲在乱世称雄,就必须拉拢州郡豪强。故而应以厚利允诺之。否则,定有绿眉、黄巾之败。”

“先生所言,或有道理。只是若在太师面前如是说,未免有南辕北辙之虞。”黑齿影寒先是幅度轻微的点头来肯定这人的说辞,然后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怎知,那人却是不慌也不忙道:“当君王稳坐天下后,所要顾及的,方是布衣之心。”

“故而,太师的当务之急是,缓和对待豪强的态度,让他们自觉跟着太师,能获利良多。待到天下平定之后,太师方可动手铲除这些豪强。”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黑齿影寒终于开口询问这人的名字,这表明,她已经动了心,要将这个人推举到梁祯那里去了。

那人一笑,片刻后才道:“免贵姓徐,草字他。”

“不知徐先生可以辅佐太师之意?”此刻,黑齿影寒甚至已经将推荐信的说辞给想好了。毕竟,她虽然身份不凡,但亦是需要不断地提高业绩,来“锁”住梁祯的心的。

“如今战火四起,家中亦无地可种,故特求使君能许他一能自食其力之位。”

黑齿影寒点点头,既然徐他已经这么说了,那就表示,他愿意到梁祯身边去任职,如果梁祯也对徐他满意的话,那就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了。

于是,五天之后,徐他便带着黑齿影寒的亲笔信来到了梁府的府邸,梁祯见是盈儿亲自举荐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当即入内,问之以时事,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徐他竟是对答如流,而且言辞犀利而精确,没半个时辰,就将梁祯积压在心中的许多疑难之事一一解答完毕。

“吾之奉孝也。”梁祯不由得赞叹道。同时,心中对当年苦求郭嘉不得而产生的苦闷也淡去了不少。

梁祯当即委任徐他为太师掾,专司在自己身边替自己解惑。徐他对此,也是欣然接受,当即拜谢梁祯的大恩,同时也不忘向梁祯表达黑齿影寒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徐他一旬获得职位的消息,就像春风一般,在短短两日之间,便传遍了整个邺城。城中的高门听后,除了震惊外,就是嫉妒。因为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徐他一个毫无门第的人,是怎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中,取得梁祯的青睐,并被辟为贴身谋士的。

其中,最为不忿的人,当属杨修。毕竟杨修此人的历史评价就有一条是:恃才傲物。而他虽然以四世三公子弟的身份投奔梁祯,但这么长时间过去,还只能当一个小小的冀州牧主薄,跟他想象的王佐之位,可是相去甚远。

“使君,修有一事想不明白,故特来请教。”杨修生气起来的时候,对谁,都是没有好脸色的。

杨修的心思,黑齿影寒当然看得明白,于是她便开门见山道:“德祖可是因徐他之事而心生不平?”

“正是。”杨修也不推脱,点头应道。

黑齿影寒招手让杨修坐于自己面前的蒲团之上,而后才微笑着问道:“德祖可知,当年的黄巾军之中,为何会有位数不少的士子?”

“愿听使君教诲。”杨修尽管傲气,但也不傻,知道这个问题,就算自己的答案能够说服天下所有人,此刻,也该让黑齿影寒来答。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是黑齿影寒要告诉自己的话,自己若是回答了,就是喧宾夺主了。

“皆因桓灵二帝在位之时,察举之人,皆豪强贵子。别说布衣了,就连寻常士子,也失去了被察举的可能。故而,当三张作乱时,才会有一众士子相随。”

“使君的意思,徐他被太师委以重任,是太师在向天下寒门示好?”杨修此话,只说了一半,而被他隐去的另一半则是:也在警告世家?

因为君王所必须掌握的技能,不是如何治国,更不是如何安邦,而是如何制衡。因为,只有互相制衡的朝堂,才是最为稳固的。而在梁祯的太师府中,曾经的制衡是:士子掌控文官,宗亲、寒门掌控军队。所以现在,徐他的加入,就等于在士子掌控的文官之中,钉进了一颗寒门的钉子。

“人心,贵在知足。”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雪花,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同样,世界上也没有两个利益完全相同的人。因此,做人最紧要的,就是学会知足,不能万事以自己的利益为先,为重。

“修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