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瓒曾经说过:袁氏用兵,状若鬼神。但梁祯对这句话,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归其原因,就是在梁祯与袁绍的数次交手中,梁祯还未曾失败过。但一直成功,也绝非一件好事,因为这会令定力不足的人,心生轻敌之意。
轻敌就像是天下间最厉害的传染病,一传十,十传百,不过片刻功夫,全军上下,便都对已“抱头鼠窜”的袁绍军放松了警惕。
直到现实,给了大家一个教训,以最惨痛的方式。
袁绍到底是出生四世三公的名门之后,再加上他自身的刻意经营,让他身边紧紧地团结了一帮人,这些人不仅是他的得力幕僚,更是他的死忠粉,他们甘愿在袁绍身上,压下自己的一切。
因此,当袁绍放弃冀州南遁后,尽管实力立刻因骑墙派的叛变而大为削减,但选择追随他渡河的人,却也依旧不在少数。
而为了报答这些河北士民的信任,袁绍决定,在黄河北面,保留一个桥头堡,以给自己的支持者们一个心理上的安慰。
而这个桥头堡,就是清河郡。
袁绍将战场选在清河郡的陵县,此县毗邻大河,一河之隔,便是袁绍在兖州新夺得的领地。袁绍决定,在此处用一种全新的阵法,给梁祯军一个教训,以重振因接连不断的失败而日渐萎靡的士气。
而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袁绍并没有等多久,因为就在二十天后,也就是建安三年的二月初,梁祯的大将杨奉,便率领正兵一万,辅兵两万,合计三万大军追到了清河郡。
袁绍一听到这一消息,脸上却诡异地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容,却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愤怒,是的袁绍也有理由愤怒,因为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了。
“传令高览部,结阵!”袁绍手一挥,身后的传令兵立刻舞动战旗,“传令舟师,准备接应高览部。”
“诺!”
袁绍在大河边上布置的这一阵型,并不是寻常所见由步、骑组合而成的军阵,而是一个由步、骑、车、舟四个兵种组成的复杂且精密的阵列。这个军阵,外以武刚车相连,内置强弩千张,侧以游骑相护,后有舟师相援。是一个多纵深的立体军阵!
但杨奉对这个中玄妙,却是一无所知,因为他本身,就并非将门出身,对军阵的研究,多来自于实战中的经验,因此当袁绍摆出一个他见所未见的阵型时,他就立刻没了应对之策。
但这,却还不足以令杨奉慌神,因为袁绍在岸上列阵的部曲,占地不过横向四百步,纵向一百来步,士卒最多也就一两千。而杨奉带来的军士,光是战兵就有一万人。
一万身强力壮的战兵,难道还奈何不了这两千来人?
想到这,杨奉便定了心神:“胡兄弟,带兵一千,从正面进攻,以探虚实。”
胡才也是白波军五将领之一,但在五人之中,他的实力最少,因此只能依附总帅郭太,而自从郭太在河南尹辖地败亡后,他便不知所踪,直到去年,才孤零零地领着两三十骑出现在杨奉的军营门前。
杨奉是个重情之人,因此非但不嫌弃胡才的落魄,反而立刻拨给了他一千兵马,让他好继续在白波军中维持小帅的尊严。
胡才当即给杨奉叩了百十个响头,并当众表示,愿遵杨奉为白波军军主,而自己则甘居其下。
再说胡才领着一千军士,排成一个锥形冲击阵,在箭矢的掩护下,踏着牛角号的旋律,便开始向着河边那个见所未见的军阵发起冲击。
“传令高览,以软弓向敌示弱。”袁绍虽然没在岸上,而是站在高耸的楼船上,但他却对陆地上的战事,看得一清二楚。
“诺!”
高览按照袁绍的命令,让军士用软弓射出了百十支短箭,这种箭,长不过两尺余,比寻常猎户用来打猎用的箭好不了多少。因此胡才远远地看见,便放声大笑:“哈哈哈!袁绍这果然是大事儿去了啊!兄弟们,给我杀!”
在胡才的鼓动下,一千军士无不双目放光,因为一群全无斗志的敌人在他们看来,就是一间间行走的田宅,一堆堆会叫的铜钱。
“袁公,胡才部军阵以乱,是否下令击杀?”袁绍身边,沮授双手一拱,问道。
“不急,杨奉亦不过一匹夫,其见胡才部进展神速,难免心动,那时,此阵威力,方可显现。”
果然不出袁绍所料,当胡才部还有三四十步才能跟高览的军阵短兵相接时,杨奉便按奈不住,下令雷响战鼓。
战鼓一响,只见阵门开处,飙出一支兵马,为首一将,头裹黄巾,银甲白马,手持大刀,定睛一看,原来是杨奉的族子杨万沙。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无论是一州诸侯,还是一山之王,为了能长久地保持手中的权力,对手下的军队都必然是严加管控。
而这最常见的管控方式,便是以自己的族人来担任领兵之将。因此,杨万沙一现身,袁绍便可推断出,杨奉这一次,是准备动真格了。
“传令高览,强弩杀敌!”
“诺!”
当初,为了更好地杀伤梁祯的军队,袁绍特意给高览的部曲配置了百十张床弩,这种巨弩,一次可发两箭,且每一支箭矢,都有将近一丈长,即使在飞行了四百步后,其惯性仍足以贯穿两面大盾!
当然如此蛮横的攻击力所带来的,必然是漫长的装填时间。而为了弥补这一缺陷,高览的两千部曲之中,还特意配置了三百名装备八石弩的弩手。
跟梁祯军的弩手不同,袁绍军的弩手,都是以小组的方式进行作战的,即将三名弩手编成一组,作战时三人纵向排列,最前面那人负责杀敌,后两人专司装填。此等做法,令袁绍军的弩手,真正做到了“箭如雨下,连绵不绝”!
想当初,公孙瓒的三千白马义从,就是被袁绍以这种方式,杀得落荒而逃的。
来去如风的骑兵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胡才麾下那些光靠两只脚前进的步卒?因此,高览军才放了第一轮箭,胡才麾下的上千军士,便已有数百人扑倒在地,生死未知。
胡才原本是被兵士们团团保护在正中的,因此袁绍军的第一轮箭矢,并不能伤到他分毫,但即使如此,当这第一轮千百支箭矢落地之后,胡才还是感觉胸口一凉,因为他眼前,已经再无一个站着的白波军士卒了,可就在一刻钟以前,他双目可见的范围内,明明还站着三四百人的啊!
但胡才已经没时间去感到惊讶了,因为高览在下令床弩、弩手放箭的同时,还特地命令,准头最好的那架床弩待命。为什么?就是因为,自从上次关羽在巨鹿阵斩颜良,导致袁绍全军溃败之后,袁绍军上上下下,便都重新意识到,主将对全军士气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因此,高览特地留下了一架床弩,就等着胡才露头,然后给他致命一击!
胡才被将近一丈的长箭蛮横地从马上扯了下来,在半空中飞了足足有三丈远,而后才轰然倒地,他倒下的时候,双眼依旧睁得如同铜铃般大小,血盆大口也半张着,似乎在问:这是为什么?
胡才一死,他的部曲当即溃散,有的往两侧逃去,有的直接掉头,冲回本阵,但等待他们的,却不是袍泽温暖的怀抱,而是冰冷的刀枪。
杨万沙连眼都没有眨一下,便领着自己的军阵在胡才部的溃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而后继续前进。对于这些袍泽,他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的。因为白波军本就是无路可走的流民成军,各曲队的划分方式便是同郡、同乡。
因此,白波军在曲队之中,自然是会互帮互助,可对旁曲,便只剩冷眼了。再加上,统帅杨奉已是不惑之年,知道何谓大局,何谓私情。因此,能容得下胡才及其他来自他郡的白波军。
但年轻气盛的杨万沙就不一样了,因为在他心目中,一直认为,只有来自河东杨县的白波军才是好样的,其他的,都只是一群只会吃不会干的懒汉。这种想法,即使是在归顺了梁祯,每月军饷都由朝廷发放之后,也没有改观。
因此,当他看见胡才部被打得溃不成军后,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落井下石”,而不是“舍命相救”。
杨奉之所以令杨万沙替他率领来自河东杨县的嫡系,一来是看在血缘的份上,二来是看在杨万沙年轻,敢冲敢打,骨子里有一股他们这老一辈所不再具备的狠劲。
但他不知道的是,年轻人的狠劲如果用对了地方,那便是孟奔、夏育之勇,所向披靡。但要用错了地方,便只是一夫之勇,不仅于己无益,反而还有害。
就拿现在来说,如果是杨奉站在杨万沙的位置上,他会毫不犹豫地下令退兵,因为高览军的箭矢实在太过瘆人,贸然进攻,只会白白令将士送命。
但杨万沙不同,因为在他看来,胡才部之所以死伤惨重,一来是因为这些人本就是懒散该死之人,二来是胡才此人不学无术,用兵无方。要是换了自己来,是绝不会如此如此的。
这其实,是很多后辈指点江山时的惯用想法。唯一的不同,便是杨万沙是幸运的,因为他立马就有机会,来证实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因无机会证明自己的正确,反而还要被长辈诟病。
所以,杨万沙死了。跟他一起踏过胡才部的尸骸,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的,还有几乎所有来自河东杨县的白波军精锐,这些人是杨奉的全部家当。
因为,胡才不知道、杨万沙不知道、杨奉也不知道,今天他们在大河边上遇到的这个军阵,正是两百年以后,大名鼎鼎的却月阵,这个阵型,曾在一代雄主刘裕的指挥下,大败北魏的三万精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