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览的部曲,银盔银甲,在艳阳的照耀下,银光四溢,就如一轮新月,侧卧在大河之畔,美丽又迷人。只是这轮新月,并没有美好多久,就被玷污了。玷污它的,是数以千计的尸骸。
杨奉崩溃了,是的,终使他亦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之身,终使他当年,也是身边不过仅有百十兄弟就敢跟成百上千的郡兵鏖战的狠人。但当他,在亲眼目睹,上千白波军精锐,以及他素以勇猛著称的族子杨万沙,竟都如梦一般,在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内,便从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化作一具具枯骨后,他的内心也终于承受不住,惨叫一声后,竟是坠落马下。
主将是一军之胆,见杨奉坠马,他身边早已惊恐不已的军士们,竟是如那被白蚁噬空了地基的堤坝一样,一哄而散,仅留下缕缕扬尘。
军士们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当杨万沙部精锐覆灭后,杨奉军余下的兵士,已是再难与袁绍的精兵交战,因此早点逃跑,说不定还能抢回一条性命。然而,许多时候,正确的做法,却往往不能得到正确的答案。因为,现实从来就不是学术,从不需要逻辑。
就在杨奉的大阵开始溃散的那一刻,袁绍的楼船上,大纛一挥。高览的却月阵立刻阵门洞开,一支黑盔黑甲的骑士,带着四五丈高的尘土,如东海的浪潮一般,拍向杨奉军的溃兵。
若是放在多年以前,袁绍一定会披坚执锐,策动良驹,冲在骑士阵型的第一线,以享受那势如破竹的快感。
但此刻,当站在楼船之巅的袁绍,看到那兵败如山倒的杨奉军时,心中的兴奋之情,却是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反是一股人在不得志时,才会泛起的惆怅:“关东有义士,
起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
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
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
嗣还自相戕
……”
吟着吟着,袁绍竟是潸然泪下。是啊,当年在孟津相会时,他袁绍是多么雄姿英发,大有旬日而定董卓的势头。但怎料,一晃,将近十年过去,他袁绍所期望的安定天下,却还迟迟不见苗头。
当然,饱读诗书的袁绍知道,这天下大事是急不来的。然而日渐衰老的身体,也同样让他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等待了。
难道……难道自己,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九州一统的那一天了吗?
“传令骑士,追击十里便止。”袁绍抢在沮授前来回报战况之前,拭净了泪珠,然而用铿锵有力的语调道。
“诺!”
就这样,袁绍在军士们的喜悦的包围之中,带着无尽的哀愁离开了冀州大地,回到了生养他的豫州。
杨奉惨败的消息,不消多少时日便传到了巨鹿,传进了梁祯的大营。当着消息传来时,军营中可以用四下骇然来形容。因为无论是梁祯,还是守门的持戟郎,都无法想到,已是落荒而逃的袁绍,究竟是通过什么手段,来将追击他的杨奉军打得全军覆没的。
“最近几年,我军的处境虽然依旧艰险,但终归是胜多败少。这样我们大意了,从而放松了对袁绍的警惕。”梁祯将一众军将聚集到中军大帐之中,面带哀伤道,“因此,此番清河之败,过在梁某。”
此话一出,诸将皆骇然。因为这败军之过可是非同小可的罪名,不说远的,就说董卓,从军数十年,大小战功不计其数,才得以以东中郎将之尊,领军数万,与张角交战,
然而,即使圣宠如此,当董卓在与黄巾军的交锋中,稍稍失利后,也还是被押解进京,判处减死罪一等。虽然,梁祯是司空之尊,哪怕真的战败,汉帝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但这种事,作为人主,还是应该应避则避的,因为梁祯自己,也是标榜法令严明的。要是公开宣扬是自己的罪责之后,又不对自己施加惩罚,那不就等于在天下人面前,拆自己的台吗?
不过,诸将心中除了隐忧之外,也还是有喜悦的。因为作为下属,最希望的,就是自己能有一个有担当的上司。而梁祯现在的表现,无异正合他们的意。
“祯会上书陛下,言命清河之败,罪在祯一人。”梁祯虎视着帐中诸将,一字一顿道,“杨将军奉,为国事而死,有功无过。祯亦会上书陛下,请求陛下开恩,善待杨将军的家眷。”
“司空之恩,当以死相报!”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声,诸将一听,立刻用发自丹田的音量附和道,“以死相报!”
诸将散去,梁祯立刻招来荀彧,以问询此事当如何向汉帝交代。
“司空此举,彧以为,利弊参半。”荀彧听罢,沉吟良久,方道,“此举虽能收将士之心,但亦给小人落下了口实。”
“先生说得对。”梁祯叹道,“然清河竟败得如此惨,也是祯万万没想到的。”
确实,清河一战,杨奉部可以用全军覆没来形容,三万大军或死或散,归籍者百无一人。
“按照汉律,军败至此,主将当减死罪一等。即便以身殉国,亦会被剥除官爵。否则,难以慰藉亡者的在天之灵。”
荀彧此话绝非空言,因为就在过去的四十年中,无论是征讨鲜卑失败的夏育等人,还是征讨黄巾失利的卢植、董卓等,都被一一下狱,贬为庶民。因此,如果梁祯真的要按照汉律办事的话,那他这司空、并州刺史、彭阳侯的官爵,是必然保不住了。
“依先生之见,祯是在奏疏中自请降职,还是交由陛下论断?”梁祯当然不会按照汉律来办事,事实上,就算他愿意,他麾下的众将也绝不同意——你是老大,你说不干了,兄弟们的粮饷谁来管?
“司空何不效古人之事?”荀彧微微一笑道。
梁祯知道,足智多谋的荀彧已经有了妥善的应对之法,那就是让梁祯学学王莽。
王莽此人,可以算得上是一代奇男子了,出身名门,终身贯彻儒家的思想。入仕之后,更是将儒家的“仁”“爱民”等思想发挥到了极致。当然,此人的政 治手段亦是一流,多次熟练地运用以退为进的方式,一个接一个地干掉了自己的竞争对手。
最后,当他终于露出登基称帝的野心时,天下上书支持他的人,竟然有五十万之多!换句话说,就是当时有权上书汉帝的人,几乎都上书支持他了。因此,王莽也在如此汹涌的民意下,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孺子帝刘婴的禅让,登基称帝。
于是,梁祯也开始替自己做势。首先是给阵亡将军的家属分配田地、农具、屋舍。接着通知各州郡,今年推举的孝廉人数翻倍,最后是令各州郡清点当地的失偶、长而未婚之人,由官府出面做媒,让他们再次婚配。还有剩下的,则编入军籍,丁为辅兵,妇为女护。
当然这三条政 令,都是以司空府的名义下达的。这是因为,第一、第三条的受益者明显是军伍之人,这些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自然会拼死支持梁祯,因为一旦梁祯被撤职,那他们的利益,可就要跟着打水漂了。而第二条的受益者,则是各郡的豪强。
因为虽说往常的孝廉也是各郡豪强,但毕竟名额有限,一郡一年才两人。而现在,梁祯将这名额给翻了倍,除了当年就惠及更多的豪强外,还让很多人看到了希望,而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子弟也能够被选上为官,自然是会拼死支持梁祯。
如此一来,庙堂之上,尽管梁祯的非议之声会不断,但江湖之中,对梁祯却都是一片歌颂之声。因此,即便汉帝对梁祯再有意见,在处理他的时候,也不得不多加小心——毕竟,帝国的柱石,军队和豪强,可都是支持梁祯的呢。
当然,梁祯也不会天真地认为,光凭这三条政令,便能堵住所有的反对之声。因此,他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一件事——与袁绍和解!
“听着像是疯了,但却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黑齿影寒点评道。
梁祯弯嘴一笑:“袁本初士人之望,若是他能保持沉默,对我而言,便是利大于弊。”
确实,梁祯之所以一直不受公卿百官待见,除了他“梁冀遗毒,董卓余孽”的来头外,还有就是袁绍的暗中资助。因为一个“四世三公”的百年豪族的能量,是天下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
“南渡之后,袁本初的目光,必然会被袁术跟吕布所牵制。因此,我们的示好,于他而言,是再好不过。”黑齿影寒说着,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只是如此一来,恐非议之声骤起。”
当初,梁祯为了宣示自己的合法性,可是不遗余力地将袁绍跟代齐的田氏划等号的。可此举在削弱了袁绍在天下人心中的影响力的同时,也将袁绍彻底地逼到了梁祯的对立面上,这意味着,两人之间,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谁要是试图缓和,便要承担失信于民的风险。
“公达足智多谋,可让他来操办。”梁祯笑了笑,对于这等打擦边球的事,他虽不怎么擅长,但他的麾下,有的是擅长的人。
“南君遇刺之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黑齿影寒一愣,因为梁祯突然将话题扯到这件事上,确实令她有点意料不及。
“可是有难言之隐?”梁祯一蹙眉。
“跟本初无关。”黑齿影寒无法在片刻之中猜出梁祯的意图,于是只好将自己的想法强行“根植”给梁祯,以试探他是否也是此意。
“这么大的事,我需要一个答案。”梁祯语气一变,但神情却是跟语气相反地一松,不知是不是,他并不想在此事上,给黑齿影寒太大的压力。
“我不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