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是冀州的中心,也是沟通冀州各郡的通衢,因此当巨鹿之战袁绍落败之后,冀州战场的主动权,其实便落在了梁祯手中,而且,梁祯的领地,也经由此役,大大向北扩展,直至幽州边界。

换句话说,现在的冀州,被一分为二,东边的一半,在袁绍手中,西边的那一半,则在梁祯手中。但这条分界线,注定是暂时的,因为这上千里的分界线中,即无峻岭相阻,亦无险川相隔,只要等强势的哪一方积攒够了力量,便能将余下的半个冀州也收入囊中。

袁绍对这一局势,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他才会在左右的一片反对之声中,毅然让儿子及大将,领兵南下,试图在河南的兖州、豫州夺得一块新天地。

梁祯十分默契地给了袁绍攻略河南的时间,因为一来他的部曲也在巨鹿之战中伤亡过万,短时间内已是无力征伐,二来,俗话说得好,忠良与奸佞总是相辅相成的。要是袁绍这个“头号反贼”就此败亡,那他梁祯,还不立即在朝廷上成为众矢之的?

三来,梁祯之所以下定决心放刘备南下,就是因为他知道袁绍是一个实力异常强劲的对手,也只有他,才能牵制住刘备,以免刘备趁着他跟公孙瓒决战的时候,将整个河南四州收入囊中。

所以,尽管梁祯跟袁绍之间,从来就没有举行过一次私下里的高层会谈,但他们俩的表现,却是异常地默契。

袁绍是建安二年夏天夺得陈留的,而接下来的一整个冬季,他都在有条不絮地往陈留郡运送辎重、军士,而梁祯对此却是全无反应,甚至连专司袭扰的游骑,都没有派出去一个。

建安二年冬,刘备终于招募到了足够的军士,来向梁祯辞行。

梁祯特意命人给他们三兄弟各量身定制了一身绛红色的战袍,以作为践行之礼。但令梁祯万万想不到的是,刘备今天,竟然也给他带了两件礼物——两柄剑柄上刻着鎏金的“汉”字的宝剑,两匹身材矮小,但肌肉饱满结实的军马。

“此剑乃备令涿郡良匠所制,剑身轻盈,削铁如泥。”刘备用双手捧着盛有两柄宝剑的托盘,将它们交到梁祯的手中,然后左手牵着缰绳,右手轻轻地摸了摸其中一匹军马的额头,“此马,乃乌桓良驹,一昼夜可行八百里。”

宝马与剑,乃君子所爱,轻易不会赠人,如今刘备将此两物相赠,似乎也表明,他心中对梁祯,也并不是仅有官宦之间的感觉,而是还有一点私情的。想到这,梁祯才恍然大悟,他跟刘备之间,其实早就十多年前,就已经有着过命的情谊了。

只是这情谊,随着两人的官位渐升,而愈发地谈了,或者说,是愈来愈让步于两人自身,或其背后的集团的共同利益了。

临别时,两人深深地互作一天揖之礼,然而就此别过,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再说过一句话。因为,两人都知道,自己要说的话,对方都早已知晓,因此,无需费言——枭雄的内心,总是相通的。

梁祯一直将刘备送至邺城南侧的十里亭,方才止步。在这全过程之中,黑齿影寒一直跟随在他身边,跟梁祯一样,她也是什么也没说。

但当刘关张三人上马离去后,她却摸出了挂在腰侧的胡笳,按动音孔。将空寂、悠远、苍凉的乐音,融入到南下的朔风之中。

“这可是故乡之音?”待到一曲奏毕,梁祯才问道。

黑齿影寒点点头:“要不是为人所害,先生一定会成为一个像伯牙一样的乐师。”

梁祯听罢,不禁一笑:“你也一样。”

“不。”不曾想,黑齿影寒一闻此言,神色竟是一伤,“不一样。”

“为什么?”梁祯一听,反而搞不懂了,因为在他看来,女孩子精通琴棋书画很正常,披挂上阵反而才是不正常呢。

“出生那日,正值天狼东侵,子时未过,便有斥候来报,鲜卑进犯。”说着说着,黑齿影寒的眼角,便又升起一片桃红,“因而祭司断言,我这一生,注定要与兵戈为伴。”

“所以,明思王便教你剑戟,授你兵法?”

黑齿影寒无声地点了点头,早已酝酿好的泪水,也在这一晃之中,一滴接一滴地顺着她的脸庞滑落。

“我的大人,便是死于兵戈。”梁祯叹道,“可能我也会,但我不能让孩子们也这样。”

“可就在刚才,你亲手放走了一个劲敌。”黑齿影寒目光幽幽地看着官道上,那几行南下的马蹄印。

“大乱的种子,在多年前便已埋下。如今已不是杀死一个或数个人就能铲除的了。”梁祯长叹道,是啊,因为东汉末年的大乱,追根溯源,其实还得算到光武帝头上,因为他在雒阳重建的东汉,跟先祖刘邦的西汉相比,已经混杂了太多的妥协,掺和了太多的利益。

这也是为什么,东汉在经历了最初的三几十年辉煌之后,便一直在走下坡路的原因。

梁祯不知道,当他正跟盈儿讨论刘备的时候,刘备也在跟他的两个兄弟讨论自己及盈儿。

“二弟,依你所见,梁祯日后,能成事否?”刘备压低了声音,问跟自己几乎并肩而行的关羽。

关羽沉吟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大哥,某观梁祯,也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手,况且他的部下,猛将会集。袁本初,恐非敌手。”

“不,梁祯势力虽大,但良将,唯霜一人。”刘备轻轻摇了摇头,但此话刚出,便又暗叹一声,“可我观霜之才,十倍于祯。”

“大哥何出此言?”一旁的张飞一听,眼睛都立刻大了两圈,“这个梁霜,某倒是跟他打过交道,就没发现,他跟旁人,有何不同之处。”

“眼睛。”刘备不假思索道,“人的什么地方都会骗人,但唯独,他的眼睛不会。”

“老子云:上善若水。他这个人就像水一样,停留在万人之中,但却不与万人争抢。故而时常,会为人所忽略。”

关羽,张飞一听,心中登时明白了。因为他们二人也是万人之敌,自然知道,最危险的敌人,往往不是看起来最为强大的,而是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因为也只有这种敌人,才能令自己麻木,松懈,从而在某个你绝对想不到的时候,给自己致命一击。

“大哥,此等人务必早日除去,若留待他日,只恐会对我等不利。”关羽手一拱道。

刘备在梁祯麾下呆了将近一年,这一年也不是白过的,比如,他就暗中跟梁祯麾下的许多人,攀起了交情,在一些地方种下了自己的暗桩,也在邺城中,经营起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关系网。

而这张关系网,以及梁府内宅中两次发生的女眷遇险之事,便是关羽说这话的底气。

“不可。”刘备断然拒绝,“杀了梁霜,必会惹怒梁祯,从此之后,我们将再无宁日。”

“况且,尔等能杀人,他人亦能杀尔等。”

刘备不同意关羽采取暗杀的手段杀死梁霜,除了觉得这事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之外,便是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做到千日防贼,因此即使此番自己侥幸杀死了梁霜,那自己及关、张两位兄弟,就必定会被列在梁祯及天下群雄的暗杀名单上。

因为,不暗杀对方的高层人员,一直就是诸侯们之间的共识,谁要是破坏了这规矩,谁就必须出局,因为大家都清楚“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句话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梁祯一直等到了建安三年的春天,气温回暖,万物复苏之时,方才点起数万大军,刀枪如林,剑戟森森地向着袁绍手中仅剩的半个冀州进发。

这一次,梁祯军的攻势可以用势如破竹来形容。究其原因,除了袁绍军的精锐,都在建安二年便已渡河南去之外,就是冀州那些原本支持袁绍的豪强,都因袁绍的去意已决而变了心,改为支持梁祯了。

因为,对于这些在当地盘根百年的家族而言,谁当州牧,都是无所谓的,因为他们真正在意的,只有自己的既得利益能否得到继任者的保障,要是能够得到保障,他们便会箪食壶浆地欢迎,要是不能,则会誓死抵抗,或者在地下蛰伏,以待良机。

初时,梁祯还有所顾虑,因为他自从初平三年自立至今,所打的每一场仗,几乎都是硬仗,还从没有那一场仗,能像今日这般轻松,有的郡县,甚至还出现了一天攻陷三城的“神话”。因此,在攻势开始的头十日,梁祯甚至下令限制部曲每天的前进里程,以免因孤军深入而中了袁绍的套。

然而,当接下来的十天还是这般顺风顺水的时候,梁祯心中的戒备,也就随之消失了,他不仅不再限制部曲的推进速度,甚至还采取了多路分兵的方法,以尽可能多地接收袁绍“让”出的地盘。

因为,当梁祯的攻势开始之后,冀州各地的豪强几乎是望风而降,离梁祯近的,自然是投向了梁祯,可有的比邻幽州的,却投向了公孙瓒!尽管,梁祯跟公孙瓒在明面上还是盟友,但大家都知道,两人离翻脸,也不远了。

因此,谁能在翻脸之前,更多地抢占袁绍留下来的“遗产”,谁就能在新的一轮博弈中,占得先机。

梁祯派张郃率领一支兵马,向北边进攻,以接收冀州的北部郡县,再给梁琼一支兵马,向东攻略,以夺取冀州东部,跟青州相连的诸郡。最后,再令杨奉率领白波军旧部,共计三万人,向南走,一边追赶袁绍的后部,一边攻占冀州的南部诸郡。

而他自己,则率领最精锐的一万嫡系军士,驻守在巨鹿,以便随时支援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