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笑吟吟地看着“慌乱不知所措”的黑齿影寒,良久才说出了他的口头禅:“哎,天下万事,皆福祸相依。如今德源受困于朝,虽是祸事,但在某看来,亦是幸事。”
“还请先生明示。”
“陛下敢留将军在朝中,是因为他认为,除了梁祯外,还有人能替梁祯掌控这上万大军,那要是这支军队乱了呢?”
黑齿影寒眼眸一转:“先生的意思,是让我纵兵劫掠?不成,将军素来爱惜百姓,如此做法,大为不妥。”
“哈哈,劫掠是必须的,但并非劫掠百姓,而是劫掠刘荆州!”
“刘荆州?”
“四郎还不知道吧,刘荆州最近接受了朝廷的旨意,欲派出军士押送大批军粮甲仗前往雒阳,以供朝廷之用。”董昭脸上,笑意更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笑容有多奸邪,“如今,军失主将,大乱也无可厚非,四郎何不趁势使人劫了刘荆州的粮草,军士,一来扩充实力,二来,亦可给朝廷施压。三来,还可免去率军逼雒,这一反贼之名。”
黑齿影寒立刻起身,再拜而道谢:“非先生之谋,将军只怕要葬身于奸佞之手矣。四郎替将军,谢先生大恩!”
“哪里,哪里。四郎勿要多礼,且速去助将军脱险。”
黑齿影寒草草地用布帛将伤口扎好,而后便打马归营,不过她没有立刻去点将台处点兵,而是先去拜见贾诩。董昭的草芦距离军营有将二十里,因此这一去一回之间,天色便已经晚了,贾诩也早在辕门附近踱出了一条深坑。
“你跑到那里去了?四郎!”贾诩一看就是万分着急,一见黑齿影寒回来,便立刻冲上前道。
“去城中拟了封军书,因为四郎觉得,这事,还是应该先知会子华一声为妙。”
“你将这事,告诉梁琼了?”贾诩眉毛一挑。
“子华毕竟是将军的族弟,这些事,我想起码得让他知道。”盈儿低下头,满脸的忧色之中,还带上了一丝自责。
“四郎,德源最致命的短处,便是好谋无断。我希望你,不要如此。”贾诩一语多关道。
“是。”黑齿影寒终于翻身下马,并不经意地露出右肩上的斑斑血迹。
“你伤又复发了?”贾诩眼尖,立刻问道。
“是。”
“唉……”贾诩一甩衣袖,“四郎,诩有一计,请立刻率军赶至雒阳郭城之外,然后,由诩亲自进宫,面见陛下。”
“文和兄万不可再赴险地。”黑齿影寒一个劲地摆手,“四郎也有一计,率兵至伊阙关,堵塞荆州至雒阳的通道,截留刘荆州进贡的军粮甲仗。”
“此计虽为上策,但四郎想过没有,此计耗时甚久,这期间万一箭伤恶化,又该如何是好?”
“这……”黑齿影寒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早知道如此,就不挑开肩上的伤口了。但如果她不挑开肩上的伤口,并在董昭面前卖可怜相,董昭真的会帮她出这一良策吗?
“文和兄似乎忘了一件事。”黑齿影寒铁了心要遵从董昭的计策,于是道,“陛下身边,还有韩暹、董承的部曲,他们的兵力,至少在千数之上。若真兵戎相见,只恐对文和兄,对将军,都十分不利。”
“好吧,可以去伊阙,但四郎你,必须给诩呆在野王。”贾诩背过身,傲娇地“哼”了声。
“好好好,就依文和兄的意。四郎就呆在野王,哪儿都不去。”
计策敲定,黑齿影寒便签发军书,拨给贾诩跟杨奉四千军士,昼夜兼程赶赴伊阙关,准备行“乱兵扰民”之事。
吴硕一直被群情汹涌的军士们“扣押”在中军大帐之中,吃饭睡觉都被看得严严实实,初时他还没有醒悟过来,直到一天之后,他才缓过神来,这是贾诩等人玩的拖字诀,目的,就是切断汉帝跟野王军营的联系,以增加汉帝决策时的不确定因素。
吴硕一想明白,嘴就立刻不客气起来,高声拆穿贾诩等人的“奸计”,并扬言,扣押天使是一等一的大罪,要被灭九族的。这招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因为下一班进来的军士,是清一色的皮帽胡服,黄巾裹头的,都不见了。
但很明显,这是更糟糕的情况,因为黄巾裹头的军士至起码还是有可能懂吴硕在说什么的,而这些羌胡义从就完全不同了,他们跟吴硕,是完全的牛头不搭马嘴。大家面对面吵了老半天,都还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于是,吴硕累了,军士们也累了,便在帐中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下来。
吴硕不折腾了,黑齿影寒便放心地将军营中的大小事务交给了张杨等人,一来宣示对张杨的信任,二来,自己也好借机从这每天都处理不完的俗务中抽出身来,去太行山的南麓“疗伤”。
董昭一见到黑齿影寒,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坐下来对弈。这对弈,就如两军对垒一般,最讲究的,就是心无旁骛。因为唯有心无旁骛之人,方可从讯息万变的局势之中,寻找到敌军的破绽,并给敌方致命一击。
董昭脱离案牍已有大半年,每日的工作就是抚琴看书,因此心会乱才怪呢。黑齿影寒就完全不同了,每天都被一堆大事小事折磨得焦头烂额,哪怕这次借口养伤从中挣脱,她心中所想的,也是万一贾诩等人劫掠刘表的粮草不成,下一步又该如何是好,以及并州、魏郡收到梁祯被“扣”的风声后,会不会乱起来。
因此,二十子刚过,黑齿影寒在棋盘上,便已露败势。
“唉,四郎输了。”黑齿影寒叹道,随即右手一点,就要投子认输。
“四郎,你让我很失望。”董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摇头叹道,“身为军主,哪怕到了穷途末路,亦不可投子认输。如今,尔不过败势初露,远未到无可挽回之时,为何就此放弃?”
“因为四郎的心,乱了。”黑齿影寒道,“即便再下,也是输。”
“是,对弈之时,可以认输,沙场之上呢?朝堂之上呢?”董昭一拍手掌,步步紧逼道,“沙场认输,便是白起坑赵卒之故事。朝堂认输,便是吕氏族灭之故事。”
董昭举的这两个例子,分别是白起在长平大胜赵军后,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卒的事,以及西汉初年,以周勃、陈平为首的一众功臣,在忽悠上将军吕禄交出兵权之后,将诸吕灭族的事。
“以前,四郎是能做到的,但现在,不行了。”黑齿影寒苦笑着摇摇头,“顾忌太多了。”
“是啊,某尝翻阅《史记》《汉书》,发现这数百年来,不知多少重臣豪族,就倒在了这‘顾忌’二字之上。是顾忌,让他们缺乏了当初争位时的‘快’‘准’‘狠’,所以,这族灭,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但四郎终非军主,至刚易折啊。”
“不!你还是不懂,为什么会有顾忌,就是因为有太多可以威胁到自己的人。可这些人,往往之所以能威胁到你,原因,就在于在他们弱小的时候,你的放纵。”
“四郎,你本就是将军的左膀右臂,将军对你,是绝对的信任。可为什么,你依旧会觉得坐立不安?还不是因为,有董白跟梁琼二人。可这俩人,之所以崛起,还不是因为,你的放纵!”
“不……不……不。”黑齿影寒吓了一大跳,因为董昭的话,在她听来,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没错,就在十多年前,依台王就是听取了这样的言辞,才使得她的命运,变得如多舛的。
“真正的帝王之心,是杀兄弑父,视伦理纲常于无物的。”董昭叹道,“一旦董白给将军生下一子,她便会有自己的文臣,自己的武将。到时候,你们俩,就像那山中的两只老虎,难道,还能共生共存吗?”
“先生,这样的言语,切勿再提。”在董昭的一片期望之中,黑齿影寒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起码,得等剪除袁绍之后。”
“晚了。”董昭叹道,“梁琼我观察过了,是个可造之才。灭袁之战,他定会战功卓著。此刻不除,就晚了。”
黑齿影寒仍旧在摇头,因为她实在是太清楚内讧的痛了。
“还有一中策。”作为一个合格的谋臣,董昭对一个问题,自然不会只有一种激进的上策。
“请先生明示。”
“保护好梁规,保护好三丫。”董昭意味深长地看着黑齿影寒,“该受的痛,无论早晚,都总会来的。”
“另外,你知道的东西,多多少少,也该教一教三丫了。”
“啊?”黑齿影寒挠了挠脑袋,“教她什么?”
“男人最爱,自然是纯白如玉。但这世上,又有何人能独善其身?”董昭笑了。
黑齿影寒这才恍然大悟,董昭的意思,是让自己教三丫南面之术,以免三丫在离开了她的庇护,便被董白耍死。因为,三丫跟董白两人年齿相近,而自己则要比她们大上不少,且又常年身冒箭矢,保不准哪天,就会埋骨黄沙,要是真有那一天,纯洁的三丫又怎会是董白的对手?
“三丫,就一定会跟着我吗?”黑齿影寒神色一变,语气也恢复了惯常的冰冷。
“若是她真的愚蠢到了这个地步,就认了吧。”董昭笑着耸耸肩,“须知,天意不可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