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齿影寒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凭着梁祯的信任,在军中“肆意妄为”的少年了。因为现在,她有了董白这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因此,一举一动都不得不多加考量。至于董昭所说的,调动大军前往雒阳,给汉帝及百官施压的事,她虽也有此意,但却是真的迟迟下不了决心。
因为她不知道,无论梁祯是否如董昭所预料的那样深陷险地,自己要真的在没有梁祯军令的情况下,将大军带到雒阳以给汉帝施压。梁祯日后对自己恐怕就真会心存芥蒂了。
黑齿影寒这一犹豫,时间便过去了一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关键的一天之中,傻头傻脑的梁祯在汉帝及皇甫郦的一唱一和下,答应了一大堆将自己完全置于不利地位的条件。
而且,汉帝的动作也着实是快,这头梁祯刚答应,那头他便派议郎吴硕为使者,捧着诏书前往野王下旨了。
而朝廷派使者来宣旨的消息,还是二十里斥候带回来的。也就是说黑齿影寒收到这消息时,吴硕等人也快要到达野王城外了!
黑齿影寒立刻跑到贾诩的房间,打算看看贾诩对此有何良策。
“诩想先听听,四郎的意思。”贾诩见事态紧急,也不沉吟,开门见山道,“德源不止一次说过,他不在的时候,军主是你。”
“据斥候所见,只见使者不见将军,只怕将军此刻,还在雒阳。”黑齿影寒叹道,“将军以前,只在刘大司马帐下任过职,而后便一直独领一军,投了太师之后,更是只与武人相交,对郡朝之事一窍不通,何况朝廷?我真的怕他,中了别人的计。”
“贾某是面见过陛下的,不得不说,置身于朝堂之上时,其惊险,一点不亚于置身万军之中。”贾诩叹道。
“请问先生对此,有何良策?”黑齿影寒见贾诩已经将话说到这里,便立刻追问道,“一旦使者到来,该如何是好?”
贾诩沉吟片刻,深邃的眼眸忽地一闪:“四郎万不可立刻出面,让杨奉等接旨即可。”
黑齿影寒眉毛一蹙,似乎明白了什么:“帐外是否应埋伏羌胡义从,白波降人?”
贾诩“哈哈”一笑,点点头:“四郎果真聪慧过人。不过切记,万不可携刀带枪,以免冲撞了天使。”
“诩会扮作一小校,藏身于大帐之中,四郎若听得摔杯之声,便可引军入帐。”
“好。”
对应之策刚敲定,黑齿影寒尚未来得及召集军士,屋外便赶有卫士赶来报称,天使已在帐外,还请军主出迎。
“四郎,可还记得周亚夫治军故事?”贾诩一挥手,屏退卫兵,然后低声急速道。
“记得。”
“那就按周亚夫的方法去做。”
“好!”
所谓周亚夫治军,指的汉文帝二十二年,文帝检阅细柳营兵马时,先被周亚夫挡在营外,而后又被传令必须遵守军令,缓步而入的事。当然,贾诩此意不仅是要向天使展示梁祯部军纪之严,更是在给黑齿影寒争取时间,以选择可信赖的军士。
趁着天使被挡在军营外的机会,贾诩叫来杨奉,吩咐他等会天使宣旨时,就由他暂领“军主”之职,以跪接圣旨,并特意交代,在没有听到贾诩的暗号之前,万不要接旨。
吩咐完了,贾诩取来一个带面罩的头盔,戴在头上,然后领着黑齿影寒调来的一众重甲兵卒,走入军帐,这些兵卒全部黑袍黑甲,整张脸都遮在黑色的面具之下,如此一来,本就昏暗的军帐便显得更加阴森诡异。
但贾诩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于是命人在帅位两侧,各插上一个熊熊燃烧着的冒着蓝橙色光芒的火炬,帅位后的画壁上,还绑上了一只巨大的牛头,弄得中军帐跟大萨满的祭祀之所似的。
天使花了将近三刻钟的时间,才终于从辕门走到中军帐前,杨奉领着一众甲士,慢悠悠地走出大帐,只拱手而不跪地,而后将天使“请”进了中军帐。
由于有周亚夫治兵严明且受汉文帝称赞的先例在前,因此吴硕也不好发作,他原本打算,等到宣旨时,再将这口被怠慢的恶气一并发泄而出,但怎知,刚进军帐,他就后悔了——这哪里是中军大帐!分明就是祭祀天地鬼神的地方嘛!
不过,吴硕再怎么也是议郎,天子的近臣,见过大场面,受过专业训练的,因此也还算镇定地走到了帅案之前,取出圣旨。
圣旨的内容,自然是汉帝在朝堂上跟梁祯说的那些,不过这写作方式,也是很考究的,采取的是欲扬先抑的写法,先是拜侍中种辑为魏郡太守,惹得众将校火烧眼眉,然后拜梁祯为并州刺史,贾诩为武威将军,各赐布帛百匹,帐中六百石以上的将校,也各赐布帛十匹。诏书的最后一项,梁祯入朝侍奉天子,部曲交由梁祯裨将率领。
不得不说,这份诏书写得相当成功,帐下诸将,上到杨奉、张杨,下到王凌,初听都以为梁祯是赚了,毕竟从今之后,他就是朝官了,老大升了官,那自己的升官发财,难道还远吗?
但可惜,汉帝等人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两个人,一个,便是梁祯的头号谋臣,当年“文和乱武”的始作俑者贾诩,另一个,便是梁祯真正的裨将,黑齿影 寒。
这两人中,贾诩是汉文帝时代名士贾生之后,世代为凉州豪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皇甫郦等人的小把戏能骗得过他?黑齿影寒更不必说,这等调虎离山,分化瓦解的把戏,人家还是夫馀王贵女的时候就见惯不怪了。
因此,吴硕话音刚落,便听得昏暗的帐中忽然传来一阵摔杯之声,紧接着大帐的门帘便被撞开了,一群或皮帽胡服,或黄巾裹头的军士大咧咧地冲进军帐,操着吴硕根本听不懂的语言,指着吴硕就破口大骂。
而原本跪在吴硕身前的杨奉等人一见,便知道事情不对,于是赶忙给这些“上访”的军士让开道路,以免阻塞了他们反映问题的渠道。
“你们是何人!退下!退下!”吴硕保持着天使的威仪,厉声喝道。怎知,他面前的这些军士压根就不鸟他,纷纷指着他的鼻子就是一顿骂,唾沫飞溅,不一会就将吴硕弄得狼狈不堪。
“反了!反了!来人啊,将这些反贼押下去!”吴硕厉声叫道,“来人啊!”
然而,哪还有人理他?因为能下命令的人,一个一直在帐外,另一个,也趁着帐中混乱的时刻,悄悄地溜了出去。
“这吴硕果然没安什么好心。”贾诩一见到黑齿影寒,便一把扯下头盔,叹道,“什么除德源为并州刺史,看似右迁,实际上,并州本就在德源的掌控之中。”
“之前是有实无名,现在有名有实了,也不算什么坏事。”黑齿影寒尚不知道吴硕究竟说了什么。还在替他“狡辩”。
“可你知道他们的条件吗?”贾诩说话时,胡须一直在不自觉地上下摆动,明显是怒火未消,“不仅要将魏郡让给侍中种辑,还要将德源留在朝中。”
“什么?”黑齿影寒大惊,“这是要让将军为质啊?”
贾诩点点头:“要是让他们得逞,军主虽还是你,但为了德源的安危,我们还不得他们说什么,就干什么?”
“这样说来,他们只需让我等吃上一两场败仗,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撤换军主,在外安插他们的心腹,在内提拔对我们心怀不满之人,不出三年,这万余军士,便有可能彻底被他们所把控。”
贾诩点点头:“一旦四郎你有什么闪失,大军便会立刻分崩离析,到时候,只怕德源也有性命之忧。”
“但若此刻四郎率军南下,便是坐实了反贼之名。”黑齿影寒忧心忡忡地向南边一远眺,顺着这个方向走大约六十里,便是雒阳城。这段往日熊罴屯精骑朝发夕至的路途,此刻却仿佛变得遥不可及。
“此事事关重大,容诩稍加思索,只是四郎在此时刻,务必托住吴硕,切不可让他逃回雒阳。”
“好。”黑齿影寒当即安排了十二班军士,轮番对吴硕发动“口水战”,每班“工作”一个时辰,恰好能将吴硕整日整夜地困在中军帐中,一步难出。
安排完毕后,黑齿影寒下令封闭大营,没有她的命令,一只鸟也休得放出去,然后,自己快马加鞭离开了军营,直奔二十里外,董昭“隐居”的草芦。
有的时候,人生真的要靠演技。
黑齿影寒用短刀往自己右肩的伤口处一挑,鲜血便又“汪汪”地往外冒,不一会,就将白色的战袍染成大红色,然后也不容把门的童子通报董昭,便直接扑了进去。不知她是真的急昏了头,还是怎的,在闯入董昭的书房时,竟是直接一头栽了下去。
“求先生救将军一命!”黑齿影寒也不顾得爬起,就在地上连连叩头。
董昭虽说也是处变不惊的性格,但那也是有限度的,如果面前发生的事太过超乎意料,那也由不得他“不惊”了。
董昭赶忙从坐席上弹起,双手用力就要将黑齿影寒搀起,但怎知,刚触碰到黑齿影寒的手臂,他便浑身一震:“你……四郎你为何受伤了?”
“是旧伤复发。”黑齿影寒哽咽道,“四郎昨日拜别先生后,便欲挥兵南下,但怎知,未行多远,便旧伤复发,故而耽误了些时辰。怎知,今日一早,便有天使前来,言圣旨云:留将军于朝,拜侍中种辑为魏郡太守,还让四郎替将军领军,随时听候调遣。”
“童子,速取烈酒、布帛来。”董昭叫道,然后将黑齿影寒扶到蒲团上坐定,沉吟片刻,才道,“可知这天使是何人?”
“是议郎吴硕。”
“这侍中、议郎一类的官员,多是天子近臣。李傕、郭汜、韩暹、董承等将也少有沾染,可见,此举乃陛下授意。而韩暹,董承,也是乐见其成的。”
“啊?”黑齿影寒尽管早就料到会是如此,但还是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那……那将军岂不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