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齿影寒回到河内郡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董昭的宅院中去拜会这位不愿出山的谋士。董昭在野王县北部的太行山南麓盖了几间草芦,囤了许多书,倚然一副超脱于世的模样。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董昭只不过是在局势未明之时,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来自保罢了。
“听说,将军最近去了雒阳,是打算尊迎天子?”董昭左手握着书卷,右手在火炉上烤手,见黑齿影寒进来,也仅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黑齿影寒点点头,挑了个干净的蒲团跪坐下来,并将双手搭在膝盖上:“不知在先生看来,此举是福还是祸?”
“四郎此言差矣,这世上万事,皆是福祸相依,故而不必问是福是祸。”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就怕……”黑齿影寒双手一抓战袍,没有再说下去。
“四郎所忧之事,某只能说,时候未到。尊迎天子,是唯一的选择。”
“天子身边,不乏李傕、郭汜之徒。四郎担心的,是将军能不能应对。”
董昭终于将目光从书卷上抬起,并落在黑齿影寒苍白的脸上,良久才叹道:“告诉将军,陛下只可遥尊,不可近侍。”
“好。”
“四郎,尊迎陛下之后,朝中的公卿,会夜日继日地给将军制造难题。但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你都要提醒将军,将军的根基,不比董公,更难敌袁本初。因此,唯一的应对之策,便是‘忍’。”
“忍到何时?”
“忍到将军的根基,深扎于朝堂,方可跟百官撕破脸。”
“四郎谨记。”黑齿影寒深深一揖,“先生,四郎告退。”
“慢!”就在黑齿影寒快要带上屋门的时候,屋内,却忽然传来董昭的呵止声。
“将军是何日前去尊迎陛下的?”
黑齿影寒眉头一皱,旋即如实答道:“前日。”
“某昨日算了一卦。结局不妙,请四郎立刻率兵昼夜奔赴雒阳,方可保将军平安无事。”
黑齿影寒暗自吃惊,因为这一次,她也有点拿不准究竟要不要听董昭的了:“四郎愚钝,还请先生明示。”
“哈哈哈哈。”董昭却在此时卖起了关子,“四郎若真是愚笨之人,那只怕梁将军也走不到今日。”
“擅自调兵,乃狂夫渡河之举。”(注:1)
“世间万事,皆是福祸相依。”董昭又将脑袋埋在书卷之中,“去或不去,决定权在你。”
另一边,梁祯也终于得到了汉帝的召见。尽管,见汉帝的时候,并不潇洒——见汉帝之前,必须脱下铁甲,交出佩刀,然后由大约二十名羽林军,用长戟抵着梁祯的胸口,用长戟的小支遮住梁祯的面,然后逐次引入。
梁祯发现,自己的小股竟一直在打颤,没错,他怕了。他怕这些个羽林军突然用力,那毫无还手之力的他,便会当场被“碎尸”。
走了不知多久,面前的长戟终于撤去,梁祯松了口气,定睛一看,只见面前的废墟之上,矗立着一座新修建好的大屋,屋外站着十数名披甲军士,屋前的大院中,还立着天子的仪仗、旗帜等物品,看来,这就是汉帝的临时行宫了。
“宣平北将军、领太原太守梁祯觐见。”一个拿着拂尘的宦官见梁祯来到屋前,便扯起嗓子道。
梁祯听得鸡皮都起了,接着在宦官的指示下,在屋门前脱下军靴,然后才得以进殿面圣。
大屋中的摆设很简单,右手边放着一排编钟,左手边则放着大臣们的坐席,汉帝端坐在北边的桌案后,身后是两面贴身宦官。梁祯悄悄地瞄了汉帝一眼,发现汉帝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却是面有威仪,目光深邃,全无半点傀儡的模样。
“大胆,安敢直视圣颜!”梁祯只不过悄悄瞄了汉帝一眼,便立刻遭到了厉声呵斥,“陛下,梁祯直视圣颜,乃目无圣上之举,可参!”
梁祯又被吓得面流浃背,赶忙将脑袋压得老低,目光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 但那声音,却仍旧不依不饶:“陛下,梁祯面圣不跪,狂悖至极,可参!”
梁祯一听,赶忙伏倒在地:“臣平北将军、领太原太守梁祯,参见陛下。”
“皇甫侍中,梁将军初次入朝,对这些规矩还不甚熟悉,这次就免了吧。”汉帝没有立刻回答梁祯的话,而是先右手轻挥,“饶”过了梁祯,“梁爱卿平身。”
“谢陛下。”梁祯赶忙站起,但这次,他学乖了,眼睛依旧只盯着脚尖,除此之外,哪儿都不敢看。
“爱卿不远千里而来,不知所谓何事?”
梁祯一听,登时愣住,因为刚才被皇甫郦这一吓,他已是心惊胆战,哪还敢提准备请汉帝去北方的事?于是,思来想去,他只好以听闻汉帝东归,故特来拜见,以聊表寸心来搪塞。
怎知,皇甫郦一听,立刻道:“陛下,雒阳自被董贼所焚,宫室俱坏,野无青草。此刻正好让梁将军派兵,协助修复宫室,运送粮草。”
梁祯一听,心中立刻一怒,旋即一凉,因为汉帝已经抢在他开口之前,问道:“梁爱卿以为如何?”
“臣自当全力以赴。”梁祯无奈,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爱卿,朕听说,你跟车骑将军袁绍,在魏郡交战数月,以致魏郡流民四起,可有此事?”
“回陛下,袁本初自前年开始,屡次派兵,进犯臣的辖地。又私自雕刻御玺,反心昭然若揭。臣身为平北将军,自当率军讨之。”
“陛下,梁将军格尽职守,征讨不臣,应嘉奖之。”皇甫郦出乎意料地替梁祯说了次好话。
“那皇甫爱卿以为,梁将军可右迁何职?”
“宜授并州刺史。原上党太守贾诩,战功显著,宜授武威将军。”
梁祯一听,登时心中一暖,刚想向皇甫郦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皇甫郦却话锋一转:“魏郡乃雒阳东北要地,非善战之将,不能守之。臣举荐侍中种辑为魏郡太守。”
“准奏。”汉帝也不管梁祯是何反应,嘴一张,便将话讲死了,“梁爱卿忠勇可嘉,赐布帛百匹。”
“这……”梁祯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老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被耍了,但又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梁将军,还不谢恩,意欲何为?”皇甫郦脸色一变,厉声道。
梁祯实在怕了这瘟神,只得再次跪下:“臣,谢陛下隆恩。”
“爱卿,朕尝听旁人说起,你未冠持戟,替我大汉戍守边疆,十余年来,大小数百战,未尝败绩,乃难得一见的将才。”
“朕这些年来,蒙尘于外,又屡遭李傕、郭汜二人追逐,公卿百官,死伤大半。若非爱卿千里前来,只怕朕,就要横死于此了。”
“朕本欲对爱卿举国相托,但怎奈,朝纲未正,礼乐未建。此番用人之际,不知梁爱卿是否愿助朕一臂之力?”
“梁将军,陛下这是打算让你成为朝臣呢,你可得好好把握。”皇甫郦的语气,又缓和了下来。
“这……”
“爱卿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汉帝缓步走下台阶,直到梁祯身边,然后蹲下身子,将梁祯扶了起来,他的手掌不大,但却很有力气。
“陛下所托,臣自是万死不敢推辞,只是臣既无老谋,又无壮事,天恩误加,掌戎十年。士卒大小相狎弥久,恋臣畜养之恩,为臣奋一旦之命。乞将之北州,效力边垂。”
梁祯虽说脑袋被汉帝及皇甫郦二人的一唱一和弄得一直处于迷糊状态,但潜意识中,对军权的事,还是非常敏感的。因此一嗅到汉帝有削他兵权的意思,便立刻将董卓当年辞脱汉灵帝的诏书的话给搬了出来。
“大胆!梁祯,这朝堂之上,你再申反贼之语,是何居心?”梁祯万万想不到,皇甫郦对董卓当年的上书也是烂熟于心,于是他话刚说完,耳边便打起了雷。
“臣不敢!臣不敢!”梁祯脚一哆嗦,又跪在地上,“只是臣的部众,不仅有羌胡义从,还有黄巾降众。臣担忧,臣入朝之后,他们会军心不稳。”
“哎,皇甫爱卿,言不可过激,否则会伤了忠义之臣的心。”汉帝再一次用自己温暖的手掌将梁祯从地上扶起,“将军的部曲,自当由将军继续统帅,只是现今,朕的身边,也实在缺人。不如这样,将军这些日子,就陪着朕,以重建朝纲。将军的部曲,就暂由将军的裨将统帅,将军以为如何?”
鲁迅说过,当你想在屋子中开一扇窗时,最好的办法是扬言要将屋顶给拆了,那其他的人,便会自然而言地接受在墙上开窗的方案。当然,这句话之所以,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确实拥有说将屋顶给拆了就将屋顶拆了的实力。
汉帝跟皇甫郦现在,就是利用了这种方式,当然,为了弥补他们实力不足的致命缺陷,有专对之才,且面容严肃的皇甫郦自告奋勇,唱起了红脸,用一句接一句的呵斥,逼着梁祯在短时间内做出决定,从而成功地迫使梁祯落入他们的圈套之中,答应了他们的所有要求。
“臣,遵旨!”
“好,来人,赐宴!”汉帝身子一转,手一挥,“朕要与梁爱卿,共饮一杯!”
“诺!”
注1:出自乐府古辞《公无渡河》,全文为: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古辞背景:西汉年间,乐浪郡朝鲜县津卒霍里子高去撑船摆渡,望见一个披散白发的疯颠人提着葫芦奔走。眼看那人要冲进急流之中了,他的妻子追在后面呼喊着不让他渡河,却已赶不及,疯癫人终究被河水淹死了。那位女子拨弹箜篌,唱《公无渡河》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其声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