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完要不要逢迎天子的事后,梁祯又马不停蹄地将话题引向将天子安在何处。显然,跟上一个问题相比,这个问题更为重要。
因为,虽说自中平六年董卓入京后,汉帝的权威便日渐沦丧,至今已几近于零,但他毕竟是天汉的象征,所居之地,若是破败了点,便会被天下人指责怠慢天子。
而反观梁祯现在的地盘,上党、西河、雁门这三郡古来就不是一个适合作帝居的地方,太原或许可以,但晋阳城在去年就已经被烧毁了将近一半,至今仍未得以重建,显然是不适合安置汉帝的。而除了这四个郡之外,梁祯手头上就仅剩下河内及魏郡这两个郡了。
从经济方面来看,河内、魏郡都算是富庶之地,但它们俩的安全性却很是堪忧——河内郡本就是四战之地,魏郡更是梁祯与袁绍对抗的最前线,三面都处于袁绍的包围之中。
“最适合汉帝的居所,是晋阳。”黑齿影寒幽幽道,她心中所虑之事,比梁祯要少一些,因而能更快地得到最优解。
“可晋阳,是我们的老巢。”
“曾经的。”黑齿影寒摇摇头,“真正适合安家的,是邺城。”
梁祯一个劲地挠着自己的脑袋:“邺城确实可以北探冀州,南压河南。但它的威力,得在袁绍、公孙瓒败亡之后,才能真正发挥啊。”
“晋阳那种地方,四面皆山呆久了,人就不愿意出来了。”黑齿影寒嫣然一笑,“若是你肯弃军带我去过安稳日子,呆在晋阳,倒也无妨。”
“那就让陛下在晋阳安安稳稳地终老吧。”梁祯叹道,同时心中一阵惊骇:为什么盈儿总能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以一种柔情脉脉的方式说出来?
梁祯没想到,已经成丧家之犬的汉帝,竟然还敢“拒绝”他的好意。没错,当梁琼率军在函谷关附近见到汉帝的车驾,正准备上前恭迎汉帝时,却被一支突然冲出的军马拦住,说什么也不让进去。
这支军马的主将,有两人,一个叫董承,一个叫韩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董承是灵帝之母,董太后的侄子,当初,董卓进京后,为了增强自己的合法性,曾强行跟被何进害死的董太后攀关系,因而董承得以一直跟随在天子左右。
但董承却不满足于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天子近臣,人家也要学董卓,独断朝纲。因此他这些年来,也没少偷偷勾结诸将,发展自己的势力。而且,为了削弱汉帝正室伏皇后的势力,董承还趁着汉帝被李傕、郭汜追击的危机时刻,让符节孙徽持刀杀翻伏皇后的左右侍从,已抢夺伏皇后手中的布匹,侍从的血甚至都溅到了伏皇后的衣襟上。其人是何居心,由此可见一斑。
韩暹则是白波军旧将,因引军护卫汉帝东归有功,而受封大将军,领司隶校尉,但之后,他却是本性毕露,扰乱朝纲,跟董承及公卿百官争权夺利。
所以,无论是董承还是韩暹,其实都是无法接受一个实力在他们之上或与他们相近的军阀来接近汉帝的,这也是为什么,最初前来勤王的张济和段煨二人,最后都要么怒而跟李傕、郭汜联合同攻汉帝,要么在董承的挑拨离间下,被铩羽而归的原因。
但这一次,董承和韩暹却打错了算盘,因为梁祯虽同样是西州旧将,但他身边的谋士,却比张济、段煨两人多太多了。
因此,在函谷关碰了一鼻子灰的梁琼刚刚将董承、韩暹的话转达给梁祯。贾诩便拍案而起:“逆贼安敢挟持陛下!德源,我等当立率精兵一万,直取函谷关,解救陛下!”
“这……”心中全无准备的梁祯,立刻被贾诩“狂妄”的言辞给吓了一跳。
“附议。”黑齿影寒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附议!”贾诩跟黑齿影寒两个巨佬一开口,帐中诸人哪有不从之理?于是纷纷道:“附议!”
“附议!”
那声音,就如东海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梁祯哪里架得住这么多人的呼声?只好一拍桌案,给自己找回些面子:“好,竖子欺我太甚!传令各部,立即收拾行囊,明天辰时,兵发函……野王!”
梁祯留下梁琼、徐晃戍守邺城,自己则率领大队兵马并杨奉、张杨、黑齿影寒诸将一齐返回河内郡。河内郡是函谷关通向关东各地的重要途径,因此,只需在这里驻军,不愁汉帝会飞了。
“言辞犀利些,要是他们不肯,将军就直呼,欲效太师故事。”
“太师故事?”梁祯一听,额角上立刻渗出密织的汗珠,“是邙山迎汉帝,还是迁都长安?”
“这要看,他们二人是如何想。”贾诩阴阴笑道,“德源,你身后的一万甲兵,就是你的底气,说话时中气足一些,切不可让董承等小人得志。”
“祯谨记。”
在梁祯的脑海中,自己跟汉帝相见时的情景是这样的:自己骑着匹高头大马,身后是上万甲兵,神采奕奕,尚未开口,对面的人就已经跪倒了一大片。至于汉帝?还用问,他才多大,尽管都说他聪明过人,可在自己这上万甲兵面前,还不是该胆战心惊,就胆战心惊!
于是,为了为了避免显得自己太过骄横,梁祯将大股步骑留在野王,仅率领震撼力最强的一百甲骑具装前往相迎。可别小看这一百甲骑具装,须知这些人,无一不是身高八尺以上,力能扛鼎的虎士,坐骑无一不是大宛良马的后代,身上的明光铠,坐骑的护身甲,那一领不是万钱起步?掌中铁枪,腰间佩刀,哪一件都是精铁、精钢锻造。
粗算下来,这一百甲骑具装的成本,已是数百万钱,再加上其余的各种费用,起码值一千万钱。若不是凉州军精锐之中的精锐,谁还配得起这身装备?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远远超出梁祯的料想。当他率领一百甲骑具装,气势如虹地奔到雒阳的残垣败瓦之中,要求拜见刚刚在此落脚的汉帝时。得到的答复不是“将军快请进。”
而是一员身高七尺左近,深衣博士冠,右腰佩剑,左手持节杖的官员,慢悠悠地在两名抱着拂尘的宦官的引领下,来到道旁竖起的简易路障旁。
“外头何人?在此喧哗?”官员用不大也不少的声音问道。
梁祯终于知道,为什么董卓当年在雒阳城外,遇上单枪匹马的种劭时,会被吓得只能跪下听命了。这根本就不是因为董卓胆怯,而是种劭身上,所带着的一种名为威仪的东西,将身上百战的董卓也给震慑住了。
这种威仪,既是源于一个人极度自信,且深知自己在做什么,且深有把握时的自然流露,亦是源于,他手中的那支,古朴端庄的节杖。这小小的一支节杖,所浓缩着的,不仅是天汉四百年的沧桑与厚重,更是由一众汉家男儿所书写的辉煌往事,亦是包括梁祯在内的所有人,自幼就被教育的,不容亵渎的所在。
可以说,这节杖所浓缩的,不仅仅是汉家二十余先帝,及他们身边的一大群名流青史的名臣良将共同打造的天汉之威,还有天下的士民之心,甚至包括塞外臣服的四夷的民心。试问,若是你站在这样的一件物什身前,还能喘过气来吗?
“臣平北将军、领太原太守梁祯,得知天子东还,故特在此相侯。”梁祯滚鞍下马,也不敢说“甲胄在身,难以行礼”之类的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拜道。
“此乃天子居所,容不得军马喧嚣,尔等立即后退十里,静待天子征召。”官员的声音依旧不大,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诺!敢问尊驾何人?”梁祯不敢不从,但也想知道,到底是谁能有这种气势。
“太仆,赵岐。”
梁祯浑身一震,方知此人竟是名震一时的经学大家赵岐!吓得,赶忙再三叩头道歉道:“祯一莽夫,不识礼数,冲撞了圣驾,还请太仆恕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赵岐道,“将军不远千里来迎,忠心可鉴。只是做事不可太急,以免在不经意之间,重蹈了董卓的覆辙。”
“祯谨记,太仆教诲,定谨记于心。”梁祯的脸上、背脊上此刻仅是豆大的汗珠,心中,哪还敢有半点不臣之念?
赵岐走了老远了,梁祯才敢堪堪地从地上爬起身,狼狈不堪地带着一百甲骑具装退到十里之外,那模样,被打了大败仗还要难难看。
这场对话,给梁祯内心带来的震撼,是无以复加的,因为直到三个时辰之后,他一想起赵岐时,依旧是心有余悸——到底是赵岐气势太强,还是自己内心太脆弱?自己是不是应该像贾诩所说的那样,不顾一切地率军强攻进去,夺得天子?
不不不,就算给自己一万个胆子,自己也断不敢这么做,因为一旦这么做了,自己在关东士人心中,就会立刻变成第三个董卓,第二个李傕。
就这样,梁祯在忐忑不安之中,跟一百骑士一起,度过了在废墟之中的第一个夜晚,而且这一晚他睡得一点也不安宁,既是因为这残破不堪的废墟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也是因为,他实在害怕董承、韩暹二人会突然率军掩杀过来,将他给剁了。
当然,梁祯也不是没有动过“逃”回野王的念头,但又发现,此刻自己已是骑虎难下,因为就这样回去,也实在不太好像手下的一众幕僚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