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思索了整整一刻钟,然后还是弯下身子,将梁祯从地上挽起,然后向着梁祯一揖:“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德源你本就是国之良将,若此过能改,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谢德源兄勉励,祯一定头悬梁、锥刺股,以不负文和兄之望。”梁祯再拜道。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现在该开始商议下一步的行动了。因为,根据刘若的线报,袁绍在张杨“归附”了梁祯后,便从黑山退了兵,但他却没令将士们解甲归田,而是引兵至冀、幽边境,摆出一副准备再度进击幽州的姿态。
袁绍之所以决意在此时进攻幽州,是因为公孙瓒在初平四年击败俘获大司马、襄贲侯、幽州牧刘虞后没多久,竟胁迫朝廷的使者段训,将刘虞斩首于闹市之中。
刘虞是东汉的宗室重臣,且在河北四州素有民望,可公孙瓒却完全不顾及这些,将其斩首,这不禁令收到消息的梁祯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刘虞是梁祯生命中的贵人!
想当初,要不是刘虞明察秋毫,将梁祯从牢狱中捞出,并委以别部司马的重任,他梁祯只怕早就被崔平“名正言顺”地给斩首示众了,哪还有今天的汉平北将军,领太原太守?
按照道义,梁祯是应该发《讨公孙瓒檄文》并起兵为刘虞报仇的。但若从实际出发,这又是万万不能行的,因为他现在的头号敌人,是冀州的袁绍,而不是公孙瓒。相反,如果他出兵进攻公孙瓒,不管成败与否,对袁绍而言,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若兴兵讨伐公孙瓒,结果定是袁绍趁我等疲惫不已的时候,一举夺得幽、青、并三州。可若继续与公孙瓒结盟,便有失于道义,恐为天下人所不齿。”
“刘伯安素有民望,将军若不打出为其报仇的旗号,只怕要大失民心。不过,说与做,从来都不是一回事。”贾诩坐在梁祯对面的蒲团上,一边看着手上的帛书,一边分析道,“何况,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击败袁绍。在袁绍败亡之前。所有的事务,都得为其让路。至于刘伯安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将军万不可当众表态。”
“谨遵文和兄教诲。”梁祯对着贾诩一揖,“另外,就在昨日,汉庭使者王子服持节来到了晋阳,说有旨相传。我让他暂时住在驿馆之中,不知文和兄对此,有何看法?”
原来,李傕跟郭汜二人,虽是大将之才,但对如何治国却是一窍不通,因此,这原本富庶的关中,是越发困顿了。关中原有的百万居民,也纷纷向四周逃散,人一走,粮草自然就供给不上了。因此,这两人不仅抢劫了汉帝拨出的救济粮,甚至还将主意打到了对方的军营之中,一场大战,是在所难免了。
但两人都知道,要想战胜对方,就必须给自己拉拢尽可能多的盟友,于是李傕抢在郭汜之前劫持了汉帝,而郭汜也不敢落后,劫持了前来自己营中劝和的公卿百官,两人就在旧都长安城外,连翻激战。
不过,汉庭方面也没有坐以待毙,汉帝及公卿百官抢在李傕与郭汜正式开打之前,向驻扎在关中四周的各个军阀派出了使者,想让他们率兵进入关中,以调节李、郭二人之间的矛盾。
这些消息,黑齿影寒安插在香积寺中的暗桩君阳,早在王子服抵达晋阳城前,便已传了回来,不过那时贾诩未归,梁祯也没人可以商议。
“德源可曾想过,董昭为何会拒绝征辟?”
梁祯一听到“董昭”这个名字,便不由得叹了口气:“祯出身凉州,在关东本就名声不好,再者又无朝廷的名义,关东士子自然不会轻易相辅。”
贾诩点点头:“自太师被诛后,凉州的名声,在关东士人那里,就彻底坏了,故而想要他们归附,就一定得以朝廷的名义。古语云:名正,则言顺。”
“可汉帝背后,还有公卿百官,将这些人接入并州,只怕对我们,会多有掣肘。”
贾诩却摇了摇头:“德源,梨益齿而损脾,枣益脾而损齿。可见这世间万事,必是损益相结。更何况,袁本初四世三公,天下望族无不归附。我们若不能迎立汉帝,又凭何与之相争?”
“可即便我愿迎立汉帝,这河东的王邑三人,又挡着我们的道了。”梁祯虽然时时刻刻都想对盘踞在河东的王邑、王方、李蒙三人动手,以挽回自己的颜面,可他也明白,在解决掉袁绍之前,自己就一定得捏着鼻子让这三人在河东盘踞。
“李蒙、郭汜军力强盛,若跟他们正面相争,我军无有胜算,故而此刻,我等假意逢迎王子服,并借口此三人挡道,而拒绝出兵救援。”
“依诩之见,这李傕、郭汜二人气数未尽,仍可挣扎经年。我等正可趁此良机,东败袁本初。袁本初一败,河东弹丸之地,安可抵挡我河北数万骁锐?”
“文和兄之意,对王子服,我等应该好言相对,并允诺他的要求。但我们的当务之急,仍是冀州袁本初。”
“正是。”
梁祯立刻换上官服,亲自前往驿馆,拜见钦差王子服。
王子服年约五十岁,身高七尺有余,浓眉大眼八字须,身着青色朝服,配无刃腰刀,光是往那一站,天子近臣的庄严之气便扑面而来,纵使梁祯是百战疆场的宿将,也不由得不心生畏惧。
梁祯一惊,气势上自然也落了下风。而这王子服,作为天子近臣,察言观色也是一把好手,他见梁祯面露惧意,当即决定,以气势压之。当然,如果梁祯表现得无所畏惧,他接下来的说的话,就是另一个腔调了。
“大胆梁祯!你可知罪?”
梁祯果然背脊一凉,身子亦在转瞬间萎顿下去:“臣……不知。”
王子服猛地将手中的节杖往地上一敲:“此乃陛下钦赐节杖,所到之处,如天子亲临,尔不过一小小平北将军,见了天子,为何不跪?”
梁祯登时只觉五雷轰顶,因为他刚才满脑子都是如何跟王子服谈条件,而竟然连这等最基本的礼节都忘记了!
于是,梁祯只好“扑通”地跪在地上:“臣梁祯,叩见陛下,恭请圣安!”
“圣躬~安,平身~!”王子服拉长了腔调。
“谢陛下。”梁祯终于得以站起,然后赶紧将王子服迎到上座,以免又得罪了这位“瘟神”。
王子服落座后,却依旧没有给梁祯好脸色看,只见他正色道:“梁将军,自董卓之乱后,朝纲倾颓,近日大司马李傕、车骑将军郭汜又势如水火。故陛下号召天下忠勇之士,进军关中,以调和此二人。梁祯,你深受皇恩,在此危难之际,自当领军入关,以正朝纲。”
“祯既为汉臣,自当夙兴夜寐,以替陛下排忧解难。”梁祯赶忙道,“不过,祯虽有此心,但奈何河东王邑等,屡次无故侵扰并州地界。并阻遏并州到关中的通道,令祯无从入朝面见陛下,还望天使将祯的苦衷转告陛下。”
“自是如此。”王子服应付式地回答道,他也是聪明人,根本就不会将希望寄托在梁祯真能出兵匡扶社稷上,而他要的,也仅仅是梁祯的保证而已。因为有了梁祯的保证,日后跟李傕、郭汜谈判时,他们的底气也会硬上许多。更何况,在他们看来,如果梁祯真的率兵进入关中,那自己的一番努力,不就又等于给梁祯做了嫁衣?
“祯谢过天使。”梁祯站起身,对着王子服长揖到底。
王子服没有在晋阳多作停留,当天下午便领着数个随从出营而去。梁祯亲自将他送到城南的十里亭。十里亭附近,当初交战的痕迹仍未被时间抹去,还有不少断臂残肢散落在附近。梁祯本以为,素来在朝中任职的王子服会被这景色吓得脸色一变,双腿打颤,但怎料,这王子服却是面不改色,从容策马前行。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梁祯不由得抹了把额头:不愧是日后敢用衣带诏诛曹操的虎士,这份胆识,确实是超乎常人。
送走了王子服,梁祯立刻找来贾诩,不过这一次,他开始跟贾诩“讨价还价”了。
“文和兄,适才我跟王子服聊了许久,这人实非等闲之辈,一言一语,不怒自威。天子近臣尚且如此,那天子本人,只怕更令人敬畏。若我等迎立天子,只怕不久之后,便会有人,将祯之首级,悬于晋阳北阙之上了。”
梁祯在跟贾诩倾吐时,依旧心有余悸,因为他敢肯定,要不是这里是晋阳城,而不是长安,王子服在跟他见面时,就敢挥刀斩了他。
“汉帝是必须尊奉的。但公卿百官,则不尽然。”贾诩淡淡道,“德源请想,为何自古皆云‘虎狼之师’,却鲜有云‘虎狼之王’?这还不是因为,有巨鹿一战,秦人精锐接丧后,秦王子婴也只能自缚出降的故事在前吗?”
梁祯思索良久,然后才两眼一放光:“文和兄的意思,只要我不离开军营,就是安全的?”
贾诩点点头:“谁掌握了三军,谁就掌握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