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齿影寒可以理解梁祯,因为他们俩虽然没有举行过结发之礼,但彼此的内心,早已是紧紧相连。但贾诩就不一样了,因为他的身份,对外宣称是梁祯的首席谋臣,但其实更确切地说,他是梁祯的“合伙人”。

当初,梁祯率军从长安出走时,麾下的许多军士,就是因仰慕贾诩的名望,才决意相随的。而且梁祯之所以能从当初一个无家可归的流寇军主,成长为现在虎踞一州,足以睥睨天下的诸侯,贾诩的战略布局,是不可或缺的。

因此,梁祯为了让贾诩安心,不让贾诩失望,就必须给出一个解释——解释自己那天为何执意不听劝告,从河内郡“弃军”而走。

“跟文和兄说实话。”黑齿影寒给出的答案,令梁祯差点惊掉了下巴。

“怎么个实话?就说我躁动难忍?跑回晋阳了?”

梁祯本以为,将话说得这般明了,能让盈儿改变拿主意,但没想到,后者却是一再点头。

“文和兄跟着我们,从长安一步步走来。从连白波军都要分化利用,到能跟袁绍的冀州精锐抗衡。这一过程,文和兄已经注入了太多的心血。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离去的。”

“但这,不是肆意妄为的借口。毕竟,纵使亲如亚父之于项王,也有含恨而去的时候。所以,对文和兄,你必须坦诚相待,不掺一点假。”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梁祯不可能意识不到,盈儿对自己的看法,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改变,恰恰相反,他对盈儿的诸多复杂的感情,也是源于,他深刻地认识到,盈儿对自己的态度,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而令他惧怕的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刻,盈儿对他的看法究竟是好还是坏。

黑齿影寒稍稍睁开了眼睛,跟梁祯四目相对,片刻才道:“先生说,语言是一种神奇的药剂,用好了,能救人于濒死,用坏了,能杀人于无形。”

原来,盈儿也跟自己一样,害怕知道对方心中的答案,或许对他们二人而言,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选择。

最终,梁祯还是没有顺从太原诸豪门的意,他用自己的实质行动,来表示自己对盈儿的态度——坐则同席,卧则同床。这在当时,可是密友之间,才会有的事。

在向太原郡的豪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之后,梁祯又去找了一趟郤俭。郤俭自打同意与梁祯合作后,便搬到了晋阳城,在各大道坛中现身说法,不过当时,他婉拒了梁祯派员保护的请求,且表示凭他的名望,没有人敢刺杀他。

但没想到,仅仅过了两个多月,他便主动找到梁祯,要求进入梁祯立刻对自己提供庇护。

郤俭是道门仙师,因此言语的起头必带“卦”字:“贫道前些日子,给自己算了一卦,是剥卦,取群阴剥阳之意。因此,贫道想寻觅一安全之处暂住数日,以避凶相。”

梁祯听罢,也是一惊,因为能将郤俭逼到要向世俗的官府寻求自保的人,想必能耐也不是一般的大,更何况,当他将太原郡的豪门几乎得罪了个遍的时候,郤俭所代表的太平道,就是梁祯凝聚一郡民心的全部方式了。如果郤俭一死,太平道众离乱,那对梁祯这太原太守的位置,只怕也坐不了几天了。

“军中劳苦,仙师年事已高,只怕难以适应。这样吧,祯就在这太原三望族的产业之中,替仙师寻一安逸之所,如何?”

梁祯知道,无论他是将郤俭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还是安排到整个晋阳防备最为森严的南城楼上,想杀郤俭的人只要有心,都还是能找到机会下手的,而一旦郤俭在梁祯的地盘上死去,那既得罪了众豪强,又得罪了太平道的梁祯只怕也是离死不远了。

因此,梁祯打算将郤俭安排在太原三望族的产业之中,由他们出面,来保证郤俭的安慰——即便郤俭真的因年迈而去世,起码太平道徒也不会因此迁怒梁祯。

“若真能如此,贫道在此谢过将军。”郤俭起身,朝梁祯施礼。

“仙师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梁祯哪里敢受他的礼,赶忙起身阻拦。

郤俭却叹道:“自打王莽在贫道壮年时篡汉以来,这世风是日益变坏了,这以前,人们都是敬重有学问的长者。可现在,人们相见,不辩经意,不论礼乐,只问出身何处。”

“贫道不过一道人,到处讲讲学,可就这,也有人容不得。贫道收到风声,冀州袁绍派了一杀手,姓雨名千寻,要来取贫道的性命。”

梁祯不用脑想也知道,雨千寻一冀州来客,何德何能能在并州藏身,且探得郤俭的行踪,并痛下杀手?这背后,一定要太原的地头蛇暗中支持!那这敢动郤俭这等信徒不知几十万的仙师的人,又岂会是等闲之辈?

“仙师只管放心,若姓雨的敢踏入并州一步,祯定叫他有来无回。”

梁祯对抓住雨千寻是非常有信心的,因为他在今天早上才打听到,盈儿在屡次劳师无功的缉事曹外,新发展了一个叫张忠年的线人,这人虽然只是个行商,可能力却一点不差,短短个把月的功夫,就协助盈儿将隐藏在晋阳的仙师广全等人一网打尽。

尽管,这广全等人在得知中计后,全都战死或服毒自尽,没能留下一个活口,致使无从拷问他们的来历,但起码,他们的脑袋是实实在在地挂在晋阳城头了。对余下的心怀叵测的人,也确实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

因此,在见识到赵忠年的能耐之后,梁祯对护得郤俭的安全,是十分有信心的。

梁祯将安排郤俭住宅的工作交给了自己的长史令狐邵,这是因为一来,令狐邵是太原三望族中,在他幕府中任职最高的一人,且又是自己的幕僚之长,于公于私,都是理由充足。

二来,在梁祯的记忆中,无论是太原王氏的王凌,还是太原郭氏的郭淮、郭配兄弟,在日后都是独当一面地方军 政重臣,比起一直朝堂任职的令狐邵,他们几人的价值,无异更高。

因此,梁祯虽然不知道这三家中究竟哪个最可靠,但却明白,两害相较要取其轻。倘若郤俭真的命中注定,要死在雨千寻的刀下,那为此负责的,也只能是日后对自己作用更少的令狐氏。

将郤俭安置好的第十天,贾诩、牛盖也率领大队兵马回到了晋阳,只有梁琼一人,率领一千军马。象征性地驻扎在河内郡,继续向天下昭告,河内郡守张杨跟梁祯的关系。

梁祯一听到贾诩回来的消息,立刻跑去山上折了两条荆棘,背在背后,打算一到晚上,就去找贾诩来一个负荆请罪。但怎知,他才刚折好荆棘,贾诩便找上门来。

贾诩是来辞行的,开口就说自己年事已高,这些年的四处征战早已令他身心疲惫,最近更是彻夜难眠,于是决定告老还乡,还请梁祯多多珍重云云。

梁祯更不废话,立刻回到内房脱去上衣,将两条荆棘绑在背上,然后再出来与贾诩相见。

贾诩没料到,梁祯竟然将史书上的“负荆请罪”搬到了现实之中,因此心中是全无准备,当即一愣。梁祯哪里会给贾诩开口阻止的时间?对着贾诩就是长跪而谢之。

“祯万分悔恨,那日没有听文和兄的话,弃军而走,实乃因私废公之举,令文和兄大失所望。但祯斗胆,请文和兄念在同为凉州人的份上,再给祯一次机会,以共兴汉室。”

这一次,贾诩没有立刻将梁祯从地上扶起来,因为他也需要时间来思考,自己究竟是去是留。

留下吧,梁祯在河内郡弃军自走的表现,不仅与雄主的作风相去甚远,甚至还达不到一个将领的标准要求。走吧,他也确确实实再梁祯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

而且现在放眼天下,幽州公孙瓒、冀州袁绍、兖州曹操、淮南袁术、荆州刘表、益州刘焉这几大有望统一的诸侯均已确立了自己的基本班底。就算自己现在前去投奔,也断然混不进人家的核心圈子了。更何况,这几大诸侯都是关东人,对出身边地凉州的贾诩,是天生看不起的。

但如果留下来继续辅助梁祯,前途也不见得多光明,因为就在不久前,梁祯暴露出了自己最为致命的缺点——率性而为。虽然这个缺点一直被他隐藏极深,但只要它在关键时刻再次发作,对整个势力而言,便是分崩离析的结果。

而一个失败诸侯的核心人员,是断然难容于并吞它的成功者的,这一点,秦末的一十八路诸侯已经验证过了。

决定的时刻,往往最是艰难,哪怕是数以机变之才著称的贾诩,也不能例外,因为刺客,他的视线,不停在长跪不起的梁祯身上以及敞开的屋门之间游离着,弯低身将梁祯扶起,他便仍是梁祯的头号重臣,若是日后梁祯终成大事,台司之中,必定少不了他贾文和的坐席。

迈步踏出房门,他便恢复了自由之身,虽再难有位列台司的可能,但起码,即使梁祯真的兵败身死,也牵连不到他头上。

“若能求得文和兄谅解,祯以后事无巨细,皆听文和兄的。”梁祯开出了最具吸引力的价码。这一招,其实就相当于春秋战国时代,各国君主对贤良之士所允诺的“举国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