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男人都喜欢比自己弱势的女人,因为这能够满足他们的保护欲,证明他们存在的意义。因此,如若女方跟男方一样强势,那这段感情,就很容易出现裂缝了。
毫无疑问,黑齿影寒从来就不是那种小鸟依人的女孩。相反的,在梁祯看来,她更像是那个人,自己才是那只鸟儿。因此,梁祯对她的感情,向来是爱中带敬,敬中带畏的。而这种复杂的感情,假以时日,便会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若再不解决,便有可能进化成“日久生厌”。
不错,梁祯现在是有点厌恶黑齿影寒。因为后者在他回到晋阳城的第二天,便给他送来了一份“大礼”,晋阳城中的各大头面人物,纷纷赶到梁府门前,涕泪俱下地向梁祯哭诉黑齿影寒的“无能”,因为后者在前些时日,曾让晋阳城中发生多处暴 乱。
尽管这暴 乱的罪魁祸首,是仙师广全等人,可豪强们才不管这些,在他们看来,完全就是因为黑齿影寒治理无方,才会导致“乱 民”四起,焚毁了他们的不少产业居室,造成了巨额的损失。
看着这如雪片般飞来的控诉信札,梁祯是越想越气,脸都憋得通红。
“怎么了,阿祯?”董白在梁祯背后盘腿坐下,轻轻地抱住了梁祯的腰。同时俏脸往梁祯背脊上一贴。
“晋阳的豪门,又在闹事了。”梁祯将手上的信札扔到几案上,“若不是他们巧取豪夺,这天下,又何至于变成今日之局面。”
“他们莫不是将矛头指向了四郎?”董白明知故问道,她虽然自打从李蒙处回来后,就再没有离开过梁府,可并不代表,她对府外发生的事,就一无所知。
梁祯点点头。
“万不可顺了他们的意。”董白立即道,“四郎乃将军臂膀,处置她,乃是亲痛仇快之举。”
“是啊,我现在是谁都动不得。”
“哎,四郎可是自家兄弟,怎能如此说他呢?”
“自家兄弟。”梁祯一愣:自家兄弟。
“是啊,外面都说,四郎跟你可是亲如兄弟,衣食同享的呢。”
梁祯的拳头,慢慢地攥紧:“我得去见见她了。”
董白一听,立刻松开双臂,替梁祯取来缁衣,并仔细地帮他穿戴整齐。
“我先走了,你在家好好呆着,可不要乱跑,外面乱。”临走前,梁祯回身摸了摸董白的脑袋。
“嗯嗯,知道啦。”董白一个劲地点着头,“你就专心去忙吧,不用惦记我。”
梁祯从后面离开了梁府,然后抢在堵在前门的豪强们反应过来之前,骑上快马,直奔南城楼而去。自打晋阳县衙被焚毁之后,南城楼便被成了县衙所在之地,城中的大小事务,没有不是在南城楼处理的。
且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南城楼此刻也是戒备森严,离城墙还有二十步,就有一队甲士将所有人拦下搜身,然后方可放入。至于要登上城墙的,则还要经过第二轮、第三轮搜身。
至于四周负责戒备的军士武吏,梁祯粗略数了一遍,至起码有一百人。如果算上正在城墙之上值守的军士,数目肯定要翻上一翻。
梁祯没有直接去找黑齿影寒,因为在董白的“谆谆善诱”下,他虽然已经对盈儿心生厌恶,但多年的宦海浮沉,还是教会了他一个道理,那就是,决策永远不要为自身的情绪所左右。
所以,梁祯第一个去见的人,是张郃。
张郃跟了梁祯十多年,从一个小队长一步步晋升至现在的军中第三号人物,能力与人品都是俱佳,因此他的话基本都是可信的。
“儁乂,想必你也听说了,今儿一早,就有一大群人在梁府门前向我告状,要求惩治导致晋阳半城被毁的罪魁祸首,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梁祯没有在城楼中与张郃相见,而是拉着后者在雄伟的城墙上散步,从这城墙上放眼跳去,既可以看见一马平川的城外平原,也可以看见焦黑尚未褪去的城内建筑。
“将军,郃听说,纣王之所以亡国,是因为国内的亲众都不再支持他,武王之所以兴周,是因为天下诸侯,大多向着他。这就是为什么,孟子会说:‘进也民心,退也民心’。”
“哎呀,这可就难办了。”梁祯叹道,他已经从张郃话风中探得,军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支持黑齿影寒的。可刚才城中的豪门也同样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了他们对盈儿的反感。
“将军,郃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如何让太原的豪强认识到,跟着我们走,他们便能得到更多,否则,只怕这叛 乱一天也不会停止。”
梁祯双手撑着城墙的边缘,眺望着远郊的风光,良久,才道:“帮我个忙,将三丫带到这来。”
“诺。”
三丫是盈儿的贴身丫鬟,昼夜呆在盈儿身边,因此更可能知道一些连张郃等人都不知道的事儿,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许多需要一吐为快的事,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钟子期之于伯牙这样的知音可以倾诉的。因此,更多的人,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对着昏暗的灯烛,倾吐自己心中的哀愁。
梁祯没有直接问三丫,盈儿是如何如何,因为他知道,凭三丫的年纪,根本就不能分辨黑齿影寒所做之事是对是错,所以他只是让三丫描述一下,盈儿在这些天里,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正因如此,梁祯才知道了更多的,有关于盈儿的细节。比如,黑齿影寒从龙山回来后,就昏睡了整整一天,醒来之后,已经是“不能衣甲”。
“四郎醒来之后,本想去城外督军,但怎奈,已经穿不起铁甲。”三丫开始回忆那天发生的事,“她让人取来皮甲,以代替铁甲,但怎奈刚一穿上,右肩、小腹的伤口便又渗出了血。”
“后来呢?”梁祯听到这,心中对盈儿的怨气,也不禁消了几分,如果说之前他还抱怨是黑齿影寒的指挥失误,才导致华雄战死的话,那此刻,他心中已经升起了几丝歉意——如果连盈儿都自身难保,那华雄战死,也是情理之中了。
“后来,城中忽然大乱,听张将军说,四郎那晚彻夜未眠,累得吐了血。”
“你说什么?”梁祯一惊,双手猛地往三亚肩上一搭,“盈……四郎吐血了?”
瘦小的三亚哪里禁得起梁祯的“全力一击”,双腿一软,差点没有跪倒在地:“不敢有假。”
梁祯本来还想多找几个人问问,他们对黑齿影寒的看法的,但听到三丫这一说,他还哪里还有脸去多问,当即抛下三丫,撒丫子往城楼赶去。他这一举动,将城墙上值守的军士都吓了一跳,有些胆大的人甚至还偷偷侧目视之。
黑齿影寒坐在案几之后,披着那件红梅点点的白袍,正对着烛光批阅着堆满了案几的文书,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写出来的字,也都是歪歪扭扭的,而且还不时抖下一滴墨迹,将文书玷污。
梁祯扑到门边,然而就在他准备抬脚往里走的时候,却忽地停了下来,转而趴在门板上,偷偷地往里面张望。他在想,自己等会见了盈儿之后,到底该说点什么,因为他已经浪费了整整一晚加一早的时间,导致现在,任何关切之语从他口中道出,都已变得空洞苍白。
“咳咳……”梁祯正在门外傻愣着,黑齿影寒却忽地咳了两声,而且似乎还咳出了什么,因为当梁祯将目光投向她的手背时,她右手已经放下了毛笔,并掏出了手帕,正小心翼翼地擦着左手的手背。
“盈儿!”梁祯大惊,当即“破门而入”,他可真不长教训,这次又是一脚踢在门槛上,直接摔了个四仰八叉,“啊~!”
“……”
“你……你没事吧?”梁祯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一边绕着头,一边悻悻地笑着。
“没事。”黑齿影寒不知何时收起了手帕,又恢复了握笔写字的姿势。
“手帕呢?”梁祯问,“让我看看。”
“我没事。”黑齿影寒在坚持。
但梁祯已经瞧见了盈儿身后的蒲团上,露出的那雪白一角。当即一步上前,将它夺了过来。
这是一方绢织手帕,上面绣着一朵颜色鲜艳的红梅,不!根本就不是红梅颜色鲜艳,而是红梅上,附着一团尚未干的鲜红色染料!
梁祯抬起头,发现黑齿影寒也看着他,而且,后者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尴尬的笑意。
“什么都别说了,跟我去医馆。”梁祯说着,不由分说地就要将黑齿影寒背起来。
到底是一起经历过筚路蓝缕的“老夫老妻”,即使心中积聚着再多的不快,也能在转瞬间消弭于无形。
黑齿影寒也没有挣扎,任由梁祯背着她从城南赶到城西,整整十里路。不过当路程过半时,她却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一个董白早上才问过的问题。
“怎么就你回来了?”
“在军营里,我觉得闷。”梁祯如实回答,他知道,自己骗不了黑齿影寒,因此,与其垂死挣扎,还不如实话实说。
但盈儿的反应,却是出乎梁祯意料,因为对自己的答案,董白选择了半开解半说教,而盈儿的选择,却是沉默,一言不发的沉默。
“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盈儿的一言不发,令梁祯登时心惊肉跳,于是他喃喃道。
“你有你的难处。”背上的人终于开口,且语气中,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分罕见的温柔。
梁祯猛地止住脚步,顽强抵抗了三秒之后,“呜哇”一声,哭了出来。这是压抑的泪水,也是解脱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