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让华雄跟章牛两个巨型汉子拿着兵刃站在自己身后,以震慑那伙流寇,然后大声问道:“诸位以前劫富所得,是怎么个分法啊?”

“哈哈哈哈。将军莫不成也想分一些?”

“怎么分?谁抢的归谁嘛!”

流寇们边放声大笑,边道。

梁祯瞄了李乐一眼,发现后者虽然已经涨红了脸,但却没有开口制止他的部下们胡来。

“往后劫富时,不许杀人,所得上交李将军保管,等我来到现场后,再统一按照你们之前的规矩发放。”

“切,干嘛这么麻烦?”

“就是,还不许杀人!”

章牛眼神一厉:“叫什么?还有点规矩没有?”

“呦?哪来的傻大个,竟在……”拿着羊腿的独眼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因为华雄已经将手中的长刀对准了他。

根据以前的规矩,议事时大伙都是不能携带长兵的,因此流寇们这才发现,自己吃了大亏。

“闭嘴!你们一个个,像个什么样子?”一旁的李乐这才终于开口道,“我们现在是官了,就得有官的样子!”

接着,李乐对着梁祯一赔笑:“将军,往后,我们的所得全都交由您来分配,兄弟们都是粗人,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将军恕罪。”

“哎,哪里哪里,李将军言重了。”梁祯笑了笑,“告诉兄弟们,分钱的规矩不会变,只是,要是谁再乱杀人,就别怪我动军法了。”

梁祯不指望能让这帮流寇金盘洗手,做到秋毫无犯,因此只能先禁绝他们乱杀人,至于其他的一切,就留待日后再议吧。

“诺!”李乐大声应道。

梁祯在长子住了两天,刘若派去的人才终于护着一辆马车赶到长子。这马车中的人,自然是韩越了。

眨眼已是十年,韩越也早由一个总角孩提长成了健硕的青年,只有那双眼眸,还保留着一点跟姐姐霜灵一样清澈。

“将军。”韩越冷冷地向梁祯一拱手,言语之中,没有丝毫热情,反而有点厌恶。

“霜灵的事,我很抱歉。”

“原来你还记得姐姐。”韩越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眼神之中,也染上了少年人特有的桀骜。

“我一直记得她。”梁祯道,“当年,我还年轻,不知道这事的后果。不过错了就是错了,我不会推卸。”

韩越的眼角湿润了,只见他扑通一下站起身子,指着北边的山峦:“那个时候,是秋天,姐姐每天都一个人坐在那栖凤亭中,等你回来。但怎么知道,你竟是一去不回!你知道姐姐临死之前,喊了什么吗?”

“恨我,是对的。”梁祯压住了自己的心口,灵儿于他而言,就像夏夜的流星,虽然一闪而过,但却永远无法忘却,且每当追忆之时,心中都会渗血。

“她临死之前,都还挂念着你!”韩越猛地转身,指着梁祯咬牙切齿道。

“岳父叫你来,似乎并不是想让你跟我谈这些。”梁祯虽然心中怀着无限的愧疚,但也不能让韩越一个劲地指责下去,因为他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是,他跟你一样,心里根本就没有姐姐!”韩越仍旧没能摸清自己的身份,继续骂道。

“看来,这是在浪费时间。”

梁祯见韩越已被情绪所左右,无法正常议事,于是果断地放弃了这个方案。转而执行第二个计划:通过王凌来达到目的。

王凌是王允的侄子,当时李傕屠灭王允在长安的族人时,就只有他跟王晨二人幸免于难。而根绝刘若送回来的线报,他们俩此刻已经返回晋阳的家中。

要跟王凌见面,其实很容易,因为太原王家的精华,就是王允以及在长安的那十几个族人,但随着他们被李傕一网打尽,王家也不可避免地衰落了。衰落的家族,往往更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哪怕这个靠山,可能曾经跟自己有些矛盾。

王家的人也是这般想的,因此在刘若的暗桩将梁祯的亲笔信送出的第十二天,王凌就带着五个随从,骑着一匹毛色不纯的黑马,来到长子城。

此刻的长子城,比起梁祯刚来的时候,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断壁残垣大都被清理干净,街头巷尾也多了些人烟,驻守城池的军士,也换成了军纪较好的杨奉部。

“王凌见过将军。”王凌虽不像韩越那般冷若冰霜,但脸上也没有丝毫温度。

梁祯郑重地还礼,然后直接将话题引到了最敏感的方面:“李傕、郭汜攻打长安的时候,我在左冯翔。”

“叔父被杀的时候,你也在左冯翔。这就是为什么,今日我会来这里。”王凌冷声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将军。”

“我对王家,没有恶意。”梁祯抛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死人不可复生,但没死的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

“不错。”王凌平淡地答道。

“我想知道你们的意思。”

王凌依旧不动声色:“什么?”

“我就要对郭太开战了。你们王家会支持谁?”

王凌抬起头,看着梁祯的眼神,却依旧平静如常:“王家是王家,王晨是王晨。王凌,则是王凌。”

“我的大门,随时向王家人敞开。”梁祯道,然后给王凌倒了一碗热酒。

“但叔父毕竟杀了董太师。”王凌没有去碰那杯酒。

从他的话中,梁祯嗅到了戒心以及示好两层意思。因为,如果王凌跟王允是一条心的话,是断然不会称董卓为太师的。相反的,在东汉的土地上,依旧坚持称董卓为太师的,就只有李傕、郭汜这几个没有新靠山的凉州旧人了。

“这样吧,你跟我回安邑,我给你跟董白,当面说清这件事。”梁祯知道,这件事,非得让董白出面不可,尽管她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提。

“如此最好。”

梁祯的决定,遭到了野荷的极力反对,她用瘦小的身躯将梁祯挡在院门外面:“姑子最近时常在梦中惊醒,然后一个人在那里掉眼泪。野荷斗胆,请将军不要再刺激姑子。”

“姑子梦见什么了?”

“姑子时常在梦里大喊‘祖君’,想来是时常做噩梦了。”

董白从来就没有亲眼看见董卓遇害的场面,也赶在郿坞被皇甫嵩率军屠灭之前逃了出来,因此她能梦到的,估计也不是什么血 腥之事。但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可一夜之间,痛失所有亲人的事,对一个刚刚及笄的少年来说,也是晴天霹雳了。

“野荷,有的事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梁祯退后一步,弯低腰看着野荷,“太师遇害之后,我尚且可以保护你跟姑子,可如果我也失败了呢?你跟姑子,将何去何从?”

梁祯所言不假,因为一旦他不能阻止袁绍击败公孙瓒跟张燕,即使他能全据并州之地,也断然无法与雄踞三州的袁绍抗衡,到时候,他跟盈儿必定是军败身死的下场,他们一死,无依无靠且孤苦伶仃的董白跟野荷又哪里能活得下去呢?

野荷让开了道路,但却没有在前引路:“请将军自己进去吧。”

“无妨,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但却不得不如此。”梁祯道,他从来就没将野荷当下人看待。

董白盘腿坐在案前,没有梳起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背脊上,背对着梁祯,低头画着什么。

阳光通过窗棂射入,几道洒在床头,几道洒在地上,还有的调皮地爬上了董白的秀发,给青丝们镀上了金装。

梁祯无声地站到董白身后,看了好一会才看清,董白画的原来是临洮老家的风光,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风从西北边吹来,将一人高的牧草吹得尽数向东南边伏倒,伏倒的牧草中,露出一只只肥硕的牛羊。

牧群旁侧,一老一幼两个牧马人同乘一匹个头七尺往上骏马,老者似是在放声高歌,逗得怀中的幼者放声大笑。

“很小的时候,祖君就时常抱着我,骑着马在草场上飞驰。”董白放下画笔,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很柔,也很甜。

梁祯侧过头,看着董白,却发现后者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墙壁,双眸中,泪水早已在打转:“越千山,过大漠。征大宛,为君王。后世只道秋风客,不知乌食野死人。”(注:1)

本来董白那雏鸟初鸣般的嗓音,是根本不适合唱这种苍凉雄厚的军乐的,但梁祯听罢,却依旧忍不住落下了豆大的泪珠。因为,这首歌的每一个字,每一组词,都像一柄铁锤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击打着他的心口。

“这歌可是祖君所作?”梁祯抹净眼泪问道。

“是。”说话间,董白眼眶中的泪珠已经顺着她的脸颊,流到了下巴,“我生在并州,听祖君说,出生后没多久,鲜卑人就打到了晋阳。”

“是王允,是他和祖君一起,一个守城,一个出城作战,这才没让檀石槐破了城。”

怪不得,董卓在执掌朝政之后,会如此信任王允,因为早在十多年前,董卓还是并州刺史的时候,这两人,就是一并上过战场的过命之交了!

“满月的时候,他还抱过我。”董白用右手手背贴住右眼,一个劲地拭着,“听叔父说,当时他还跟祖君打趣,说要给我定娃娃亲。”

谎言!一切都是谎言!梁祯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们这些人,右手请你吃酒的时候,背后的左手中,都还拎着一把滴血的刀。”

注1:太初元年,汉武帝以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攻贰师城取善马。但因路途遥远,且沿途各国皆拒绝供给汉军粮草,以致损兵折将,无法攻陷大宛。李广利欲率军退回,回到敦煌时全军只剩出发时的十分之一二,但却被汉武帝派使者挡在玉门关外,并威胁有敢入关者斩。

秋风客:即汉武帝,曾作《秋风辞》,故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