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齿影寒蜷在梁祯怀中,宁息如猫,对梁祯不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泪全然无觉,似乎已经睡熟。
梁祯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因为他的心思已经飘远。他在回忆这三年来,自己所做之事:杀戮,无尽的杀戮。似乎自打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就一直与直刀为伴。只不过对手从一开始的夫馀人,到了现在的黄巾叛军。
然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梁祯都知道,哪怕官军目前能够取得胜利,但这胜利,终究是要失去的。因为,杀戮,并不是解决之道,永远都不是。
但这解决之道,究竟在哪呢?
梁祯不知道怎么解决夫馀人带来的威胁,但对于如何彻底解决黄巾叛军,他还是知道的,那就是恩威并施,以抚为主,以剿为辅。然而,这一年多来,官军所做的,只是一味地围剿,可对于更重要的抚慰,是提也不提。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梁祯率军收复过四座县城,分别是土垠、徐无、蔚县、任丘,然而每一次,他都不见官府有派员来安抚百姓,也没有哪一次,授予过自己安抚地方的权限。所以,当每一次自己率军离境时,县城的秩序,竟就沦落到要靠当地豪门大户自发来维持的地步。
在蔚县练兵的那几个月中,梁祯曾六次上疏向刘虞反映过这一问题,可前五次最终石沉大海,至于最后一封,是在梁祯即将率军出征时,才得到一个口头回答的,字句很简洁:百石以上官职,皆由朝廷任免,我等亦无办法。
百石,是县城兵曹、法曹及乡野中亭长那一级官员的俸禄,也是天汉官僚系统的最末端,别看他们位卑人轻,可若将大汉比作一头雄狮,他们就是雄狮的四肢,没了肢体,再善战的雄狮也难以令人畏服。
因为,这些人只为两件事而存在,一是维稳,二是收税。又因为前者的目的就是后者,因此也可以说,这些人存在的意义,就是收税。在过去的数百年中,无论是武帝扬鞭还是宣帝中兴,所倚靠的,正是这些人收上来的税。
但现在,黄巾军几乎将这些人一扫而空,使得官府对光复区的收税能力无限接近于零。既然光复区收不上税,那就只能再“苦一苦”没有被黄巾军攻陷过的郡县的百姓了,毕竟,在诸位大员眼里:饿死事小,平叛事大。
对于此种挖东墙补西墙的做法,任何有识之士都难免会产生 “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梁祯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他现在的处境,比李太白还惨,因为这些加在官府控制区内百姓肩上的负担,就是给他们发军饷、发赏钱用的,因此他虽然看出了问题,却又无法提出解决方法,而按此时的风气,没有解决方案的问题,哪怕它再迫在眉睫,也是不能提的。
梁祯正想着,怀中的小猫忽然一动:“咦?你醒了?”
“我没睡。”
梁祯一惊,头一低,一束白光立刻刺得他眼睛一痛。他这才发现,原来黑齿影寒脸上,“涂”满了他的眼泪:“呃……你感觉不到吗?不……不会不舒服吗?”
“不会。”
梁祯只觉得自己的大腿忽然一痒,探头一看,原来是有一只小手正在轻轻地挠。
“它能减弱我的痛感,但又不足以让我有心思考。”
梁祯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而他的嘴此刻却又特别愚笨,乃至于连一言半语的安慰之词也想不完全:“伤好后,你去救护营吧。那里虽也并不十分安全,但起码,离战场远一些。”
此言刚出,梁祯便觉得怀中的柔躯一点点地变得僵硬。而他也似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内心的挣扎。但这股挣扎却没能持续多久,因为黑齿影寒的身体,又慢慢地软了下来。
“你还是不想我死。”
梁祯刚刚松软下去的身躯登时变得僵硬,寒气忽然自他心湖深处升起,不一会,便将梁祯的身躯彻底笼罩。
黑齿影寒从没告诉梁祯,她的生命之火,早在见到假使团的那一霎,便已熄灭,现在蜷在梁祯怀中的,只不过是一具空飘飘的躯壳而已。而这一切,梁祯此前虽也有所感觉,但他始终能够找到理由说服自己,这只不过是自己的杞人忧天而已。直到此刻,黑齿影寒当着他的面,亲口承认。
“死亡,只会让在意你的人心如刀割。却不能,伤到仇家分毫。”梁祯边说,边伸长左手,抱着黑齿影寒的左腰,似乎这样,怀中的小猫就永远溜不走了。
“阿鲁望只会杀人,而你,懂诛心。”
“不!”梁祯如闻惊雷,“什么杀人诛心的,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吼完了,梁祯的心也渐渐恢复平静:“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在拿你当奴隶?”
“按草原的规矩,我本就……”
“别草原不草原的,这里是中原,是天汉,没有奴隶。你跟我一样,自由之身!是自由的,知道吗?”
梁祯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大堆,却只换来冷冷的一句:“给我把刀。”
“你想干嘛?”梁祯又是一愣,与黑齿影寒相握的手猛一用力,不再给她任何将手抽走的可能。
“我见过很多生不如死的人。”梁祯回忆起自己在令支坐牢时的听闻,“那是很多失地的农民,大户夺走了他们的所有田产。恰好,那时‘限田令’新颁,他们以为,这能替自己讨回公道,怎知,大户早买通了官府,等到这些农户去告状时,才知道,原来他们自己才是那大肆兼并的地主。”
“他们被铁链穿了琵琶骨,锁在墙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梁祯轻轻地将左臂挪到黑齿影寒心口,让她能够更加直接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散发出的暖意,“你远没到那一步,真的。”
一滴热泪忽地落在梁祯的大腿上,再沿着那里的布缓缓向四周扩散开来,与之一并扩散的,还有难以名状的忧伤与无奈。
梁祯本想说,总有一天,自己会让黑齿影寒带着兵马回夫馀,夺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但转念一想,难道黑齿影寒心中所想的,仅仅是报仇吗?
“你不想报仇,但又无法忘怀。是吗?”
梁祯怀中的小猫闻声一颤,脑袋向膝盖的方向连着点了三次。
先不说复仇成功的希望有多渺茫,即便复仇成功,也只会在夫馀内部,刮起一阵血雨腥风,而失去了明思王的夫馀,真的经得起这么一场暴风骤雨吗?不用黑齿影寒说,梁祯也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不能。
“有人可以给你答案。”梁祯肯定道。
黑齿影寒咬着牙翻过身子,脑袋微微扬起,原本涣散的目光忽地聚向一处:“谁?”
“你自己。”梁祯再次搂住了黑齿影寒,看着那双曾让他丢了魂魄的眼眸,严肃道,“我们都还年轻,遇见事时,容易乱了阵脚。但时间终究会教会我们,正确的做法。多年以后,你会明白,是该宽恕,还是该复仇。”
“但有什么用呢?”梁祯只觉得,那双平生所见,最为动人的眼眸,一点点地黯淡下去,这感觉,就好像看着一株钩子蔷薇慢慢枯萎一般,“只有强者,才有选择。”
“你会有的。”这话很平,很淡,只有四个字,但它的分量,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要重。
两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看着窗外的天空,由纯黑变成深蓝,再由深蓝变成浅蓝。
李元峰身上,具有庄稼汉的所有优良品质,尽责、高效、缜密,天一亮就捧着一块木板来跟梁祯请示问题。
“司马,任丘一战,俘获了将近两百俘虏,且昨天,又有二十余壮士欲从军。若收编这些人,恰好可以弥补我军昨日之损失。但问题是,这两百来号人,并无军粮配给。若不要这两百人,恐怕往后的作战,我军会倍感吃力。”
“你们有何良策?”梁祯揉着眼窝,一夜未睡让他的脑袋疼得厉害,乃至于对这一重要问题,也不想多作思考。
“最妥之策,莫过于向沙从事报备,申请增加粮草,但如此一来耗时日久,这些日子里,俘虏们的饭食如何供应,将会是个大问题。”李元峰边说边不时瞄一瞄手中的木板,似乎是怕忘了什么东西,“另外一策,则是直接向任丘收取军粮。但这不是我们手头上权力能做到的。”
“最稳健但最下之策,便是将伤病营留在任丘,由任丘县负责供给粮饷。”
“真令人头疼。”梁祯苦笑着摇摇头,“这第三策,只会让兄弟们寒心啊。”
梁祯从李元峰手中接过木板,然后愁眉苦脸地返回屋子,因为他需要在半天之内,决定采用第一策还是第二策,然后动手实施,否则,就会延误战机。
“按照计划,我们明天就要出征,进攻博陵。如果兵力不够,就有可能供不下。但如果从任丘征粮,就要越权了。”梁祯举着木板,在狭小的房间中来回踱步。
“你太耿直了。”仍在卧床的黑齿影寒幽幽道。
梁祯一惊,头一侧,恰好捕捉到黑齿影寒眼中,那丝一闪而过的狡黠:“你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