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孤零零地挂在树梢上,看着任丘城尸肉堆积的街巷,发出的血色光芒似是在叹息,又似在惋惜。破旧的城楼上那面巨大的红色汉字大旗在阵阵腥风里狂舞,冷漠地宣告着此城的归属。

几百个布衣短襦打扮的男女分布在城头或城中的各个曾经发生战斗的角落,低头忙碌,或抬运尸首,或收拾残戟断刀。

梁祯坐在城头上,看着城下的人一点一点地将老西营黄巾军汉所留下的痕迹抹去,直到最后,地上只留下了一大片血迹以及几条细碎的大肠。梁祯认得,其中的一截断肠,就属于指挥老西营的那个年轻小旗。

三个时辰前,黑齿影寒率领骑士从东门冲进了任丘城,五十甲骑具装如同五十头狂怒的公牛,蛮横地将这个小小军阵中的黄巾军汉或撞飞数尺或踩碎成泥。

而那个跟梁祯差不多年岁的黄巾小旗则被长戟洞穿了小腹,当时,他挂在长戟上的身子仍在不住地挣扎,不多时,他的一个部下便死死地“抱”住了他,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此时,长戟终于支撑不住“啪”的一声,断成两截,而长戟上的四个身躯,也一并落地。

事后,梁祯也曾近距离观察过这个黄巾小旗,发现他的下巴,同样没长出多少胡须,他的肌肤是黝黑的,两只小腿上,布满了细碎的伤疤,估计是以前收割作物时被镰刀误伤而成的。

邓远送来了任丘守将的脑袋,守将四十来岁,样子跟黄巾小旗好是相似,只是额上多了不少皱纹,脸上也布满了独属于中年人的沧桑。他的眼睛尚未合上,眼角中凝结着一股深深的哀伤。

他在哀伤什么?是痛失幼子?是自己将死?还是所信奉的太平盛世的幻灭?

一个从城下狂奔而来的军卒阻断了梁祯的想象:“司马,城中已整肃完毕,参军请示,是否移营县衙?”

“嗯,让他们先进去,我随后就来。”

任丘城的战斗,以两个地方最为激烈,一是东门下,二是任丘县衙。跟城墙一样,任丘县衙也是年久失修,且先前被黄巾军汉们破坏过,因而官军没费什么气力,便突破了县衙,可没想到,县衙中等着他们的,是不死不休的抵抗。

四十名仅穿着护心镜的黄巾军汉,握着老旧的兵刃,守在县衙大门后,寸步不让,最终全部战死。初时,官军还以为是县衙中有一位总旗官级别的大员在,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县衙的后院之中,居住着十来个妇孺,看样子,像是黄巾将领们的家眷。

八尺邓远唾涎三尺地看着家眷中的一人,那是一个看上去刚到及笄之年的女孩。她个子不高,但长得文静秀气,水灵灵的,看着倒像是大家闺秀。

梁祯找来几个有官职的黄巾俘虏一问方知,这个小女孩就是守将的女儿,而守将在叛入黄巾军之前,就是任丘县的县尉。

军正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司马,看这阿远的眼神,是喜欢上那姑子了呢。”

梁祯顺着李元峰的眼神一看,突然哈哈大笑:“就他这五大三粗的模样,人家姑子能看上他?”

在梁祯心目中,那女孩自是远不及能令人只想为之而死的盈儿,但再怎么说,也有秋水野荷的范儿,再看邓远?完全就一莽夫嘛,如何能够得人家姑子的欢心?

军正一脸诧异地看着梁祯,良久才道:“司马,只要你开口,她就是阿远的。”

“为什么?”梁祯挠挠头,“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因为他们都是叛军的家属。”

梁祯心下一惊,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些:“就因为他们是叛军的家属,所以我们就可以随意赏赐于人了?”

军正用见了鬼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梁祯,但不一会,他就想开了,毕竟看梁祯的模样,年岁最多就二十上下,这个年纪便能独领一军的,要么是贵胄子弟,要么就是非常时期才干突出的行伍之人。而梁祯显然不是第一类人,如此一来,他不熟悉军律也就说得通了。

“司马,按照《汉律》凡叛逆者,家属与之同罪,哪怕不用凌迟,也得罚没为奴。现在邓军候看上了她,是她的福气。而且,适才攻城,邓军候有斩将之功,将她赏赐给邓军候,一来可以成全邓军候之意,二来也可鼓舞士气。”

“但他们只是家眷啊,为何要跟叛军落得一个下场?”

军正只觉得哭笑不得,法盲的武官他见得多了,但到了司马这一级别,还能问出如此幼稚之问题的,他是第一次见,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汉律》如此。另外,在下想请问司马,司马是打算如何处理这批家眷?”

梁祯见军正脸上带着笑意,还以为他是在暗笑自己欲将那女孩占为己有,心中不禁恼火,当即严肃道:“首恶既已伏法,我打算放了这些家眷。”

“哈?”军正也板起脸庞毫不示弱道:“司马,万万不可。无论是《汉律》还是《汉军律》私放叛逆家眷,属于同情叛逆,都是要灭门的。”

灭门?梁祯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他知道,无论自己心中有多不赞同,多排斥这项法令,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只能遵守。

“阿远。”梁祯叫来了邓远,“你是不是喜欢那女孩?”

“啊……呃……嘻嘻……”邓远就像一个忽然得知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女神竟然也喜欢自己的小男生,整个人都傻了,“嘻嘻”了半天,都发不出一个音符。

“对她好点。”梁祯用力抓了抓壮汉的肩膀,然后转身“逃离”了县衙。

邓远痴痴地呆在原地,直到被满脸奸笑的军正捏了他壮硕的肩膀一下,才忽地反应过来:“诺。”

逃出县衙后,梁祯转而来到东门,东门的战斗最为激烈,附近的民居也破损不少,因此梁祯索性将军营安在这里,以免滋扰其他地方的民户。

黄巾军的任丘守将似乎颇得人心,此番攻城,守备任丘的黄巾军汉战死了将近五百,只有不到两百人投降,还有一百多人竟是去向不知,而城中的百姓见官军重返任丘,脸上也无甚欢喜的表情。

梁祯下令清点任丘的库房,并将里面的物品一一登记造册,又下令出榜安民,军士无令不得擅自出营。待到一切安排完毕,时间已是初更。公事忙完了,梁祯又马不停蹄地奔往伤病营,去探视那些受伤的兵卒。

伤兵营位于离东门一街之隔的一间客栈之中,这间客栈有十五个房间以及一个可以容下六辆大车的院落。梁祯抵达时,发现客栈二楼靠近楼梯的那间客房依旧亮着灯,摇曳的火光将一个苍老的背影打在蜡黄色的窗纸,让这个人显得格外地佝偻。

那是聂老疾医,他正在跟自己的得意门徒研究着药材的搭配。梁祯没有去打扰聂老疾医,而是悄悄地摸向病房。但没等他走到病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呻吟之声。

有阳光的地方,就必定有黑暗,区别只在于,这黑暗,弄够“夺得”多少地盘。如果将被胜利的喜悦所笼罩的云、风二部比作阳光,那伤病营,就是阳光下的黑暗。

此次进攻任丘,官军的斩获是损失的三倍,死伤不过三百余人,其中受伤的又占了大半。可当梁祯放下军报上那一个个毫无温度的数字,走进伤病营中时,却只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抑与绝望。

因为对于钢铁而言,人体实在是太过脆弱了,伤卒们的伤,虽大多不至死,但身上却也缺了些“零件”,有人没了手指,有人成了独耳,有人缺了腿,有人少了胳膊。

而在医学尚不发达的年代,受伤往往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因为哪怕只是一个指甲般大小的伤口,也能够因为细菌感染而导致丧命。而活命的方法,很多时候,就只能是截肢。

只是截肢,对一个人尤其是身为顶梁柱的男性而言,无疑是比死更大的打击。因而伤病营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世间的欢乐进不来这里,这里的悲伤绝望也永远无法为世间所探知。

三更前后,梁祯终于忙完了所有的事务,有了一点属于他自己的时间。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黑齿影寒竟然也没有睡。

跟伤病营中的众多伤卒一样,黑齿影寒也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在高速冲向老西营的方阵时,一柄长戟刺中了她的腹部,刺中的地方甲胄尽碎,而她自身也在跟着战马跑出几十步后,摔了下去。

万幸的是,那时候战马已经力竭,速度慢了许多,黑齿影寒这才堪堪躲过了被马蹄践踏的命运。只是,命虽然保住了,但腹部的针刺感却一刻不减,弄得她无法入睡。

梁祯盘腿坐在炕上,跟黑齿影寒十指相扣,眼泪沿着脸颊一滴滴地往下落,有的打湿了衣襟,有的落在盘着的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