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左右幽冀战局的,不仅有正在冀州数千里战场上拼杀的双方将士。更有远在雒阳的衮衮诸公。
光和六年时,因为黄巾军来势浩大,七州二十八郡同时举火,大有席卷天下之势,因而朝堂诸公,尚能勉强放下成见,团结一致。但这种团结是脆弱的,光和七年,幽州、荆州、豫州、兖州的黄巾军都已被剿灭殆尽,实力最强的冀州黄巾也在卢植的连番进攻下,显出疲态,张角三兄弟授首,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诸公意识到,新一轮的争夺,开始了。
而这争夺,由低至高可分为三层,最浅的那一层,是平叛功劳的归属。而纵观整个平叛过程,汉军共有三位主要将领有可以摆上台面的功劳,第一位是北中郎将卢植,他在到任之初即大破神上使张程的十多万黄巾军,既然连战连胜,最终将张角等人包围在广宗县。
第二位是镇贼中郎将朱儁,在他的率领下,官军大破豫州、荆州黄巾军,斩首数万。
第三位是左中郎将皇甫嵩,在此公的指挥下,官军不仅大破颍川、豫州的黄巾军主力,更在东郡大胜东郡黄巾,斩首七千余级,并擒杀黄巾军东郡渠帅卜巳。
而在这三将中,朱儁曾被波才打败过,并连累皇甫嵩被受困。因此,虽说他后来也多有斩获,但战功是肯定不如皇甫嵩的。
而余下两人中,皇甫嵩在汝南、陈国的功劳是要跟朱儁共享的,因此完全算在他头上的功劳,则是在东郡擒杀七千多黄巾军。
至于卢植,这可不得了了,人家对付的是实力最为强劲的冀州黄巾,而且一出马,就击败了神上使张程的十多万人,然后五战五捷,将张角兄弟围在广宗。按目前情况的发展态势来看,张角兄弟授首也是早晚的事。
而一旦卢植有了剿灭张角三兄弟的头功,涿郡卢氏是说什么也会成为像汝南袁氏、弘农杨氏一样的顶级世家大族了——毕竟人家立的是再定河山的大功啊。
这可不得了了,因为如果只是会威胁到皇权,那朝中的世家大族或许还会替卢植辩驳几句,毕竟皇帝是谁跟大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你说涿郡卢氏要凌驾在大家之上,成为顶级的世家,那就怪不得衮衮诸公一并说“不”了。
因为自世祖光武皇帝中兴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利益早就被各大世家大族瓜分完了。而一个新家族的出现,或另一个家族的突然壮大,都势必会对其他老家族的既得利益造成巨大的损害,这一点,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至于汉帝本身,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一旦卢植真灭了张角三人,那他的威望只怕放眼整个汉地,都找不到第二人可比拟,如果此人是布衣出身,那还好说,因为汉帝也需要引入一把新的利刃,来制衡逐渐失控的世家大族。但问题是,卢植背后,也站着一个同样庞大的家族,且他本身,还是个经学大家,正所谓握笔能以文乱法,提枪可陈兵问鼎。汉帝可不想,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而何进与张让为首的八常侍也普遍对卢植没有好感,前者是因为卢植会直接威胁到他的兵权,后者则因卢植自出仕以来,就不但一直拒绝他们的示好,还一条心跟自己作对的缘故。
总之,朝中诸公在早朝之前,就已经定好了基调——平乱头功,万万不能给卢植。
“启禀陛下,卢中郎将所部正与贼战于邯郸。而眼下六月将近,天气酷热。陛下何不遣使劳军,以激励众将士杀贼报国之心呢?”一个连名字都叫不上的议郎出班启奏道。
“嗯,卢中郎将所部,近来屡立功勋,朕也确实该派亲近之人去慰劳他们了。”汉帝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左丰。”
当即有一身穿绿袍,马面无须,眉毛习惯性深拧,眼眸小如芝麻的小黄门在玉阶下躬身,用公鸭般的声音道:“微臣在。”
“这劳军重任,就交给你了。所需物品,一一由内库拨给。”
“微臣遵旨。”
左丰的脸总是习惯性绷着的,目光中总带着一股淡淡的阴郁,再配上那双黑中染霜的狼眉,光是打照面就会令人如芒在背。但偏偏有人喜欢这种如芒在背,因为他觉得,这种感觉可以时刻提醒身在薄冰之上的自己,保持警惕。
这个喜欢与狼为伴的人,就是张让。自上次遇刺之后,张让便一直托病在家,不再出门,但这并不代表,他对朝中诸事,就全然不管。
“李儿,陛下之托,汝定要全力以赴,切不可儿戏。”张让靠在高高的炕壁上,斜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左丰。
“孩儿谨记。”
“唔,你办事,我是放心的。”张让微微扬了扬右手,左丰用眼尾瞥见,连忙站了起来。
“侯爷,只是孩儿尚有一事不明。”
张让银眉一挑:“说说看。”
左丰身子躬了又躬,直至完全看不见张让,方才开口道:“侯爷,这劳军之事,事关重大,人选自然要慎之又慎。孩儿德行浅薄,可朝中诸公,为何不加阻拦?这实在令孩儿费解。”
“你们都下去吧。”张让刻意压了压声音,但这却令他本就奇怪的声音更显怪气。
“诺。”在旁服侍的诸人一并躬身,接着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这蛾贼子作乱至今,多久了?”
左丰眉毛一皱,旋即答道:“回侯爷,已是一年有余。”
张让捏着手中那由二十八颗夜明珠串成的珠联,双眼时而打量着屋顶,时而看着自己埋在蚕丝被中的双腿,良久才道:“数万大军,作战经年。单是军饷,便要以亿计数。若再加上封赏抚恤,恐怕没个二三十亿不能够啊。”
左丰是个聪明人,张让这一说,他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孩儿此去定要替侯爷分忧。”
“你是个聪明人。”张让眉眼一舒,这还是自遇刺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这次平叛,可耗了陛下不少铜钱啊。而那些世家大族,家里的钱山可都没动过呢。李儿,你此番前往,就放手去干,不必有太过的顾虑。”
“孩儿明白。”左丰虽面不改色,可心中,却已乐开了花,张让让他放手去干,那凭他的能力,还不能收上几千车的财帛?
左丰正暗自乐呵,顶上的张让却忽然“咳”了一声。
“侯爷有何吩咐?”左丰赶忙收起心中的歪念,背弯得更低了。
“卢将军连破贼寇十余万,功塞天地。但子干兄毕竟年纪大了,连续作战一年有余,该休息一下了。”
左丰心下一惊,但还是满口答应下来:“孩儿明白。”
从张让府上出来时,左丰眼中的阴郁虽然不减,但心中却是乐开了花。因为刚才,张让已经替他指明了前路,他只要沿着这条路去走,不仅不会有任何风险,而且还能大捞一笔,赚得盘满钵满。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左丰见了钱,手脚也不禁快了许些,领旨的第三天,便点起了劳军用的钱帛,并从留守雒阳的北军之中,点了一个五百人的满编曲,押着钱帛,浩浩****地上路了。
使团出发的那一天,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人们远远地围在道上,悄悄地讨论着这支由远而近,再由近至远的队伍。有的说:“是不是又要抓谁啊?”
有的说:“去去去,抓人哪有不用囚车的?再说了,没听到消息吗?这一次是去劳军。”
又有的说:“不对啊,这最近一年,劳动北军护卫的使者,总共就两个,而这两个,最后都押着一个大员回来呢,这一次,说不定也是如此。”
争论不已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边,一个戴着竹笠,穿着白袍的人,悄悄地抹了把眼角。这个人,正是当日在长社一把火烧退八万黄巾军的袁绍。
“公子。”忽地,袁绍耳边,传来一把带着三分孤傲,三分倦惰,四分尊敬的声音。
袁绍闻声转头,只见说话的青年一裘深衣,深目高鼻,脸上粉黛微施,气质雍容俊雅,捏着绣花锦囊的左手,手指修长,扶着腰间银剑的右手,手指白皙。
“让兄弟们回去吧,”袁绍薄唇微动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我改主意了。”
青年眸眼一动:“诺。”然后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袁绍留在原地看了一会,直到左丰所乘的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身往远离官道的小树林走去。
深衣青年早就在那里等候了,而且他身边,还多了十一二人,都是一身黑衣,黑布蒙脸,腰背弓弩。
“不知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深衣青年迎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
“箭矢只能杀奸佞一人,可天下之奸佞,又何止百人?”袁绍摇了摇头,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只有靠这,方可还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