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知道我回来的人并不多,可姨娘们并三位哥哥猛然见家里竟然如此戒备森严起来,全都猜测并千方百计的打听,竟然就被他们知道了些端缪。
父亲气得大发雷霆,将下人们全都呵斥了一遍,大娘将此事告诉我,我想了想,当下嫣然一笑,道,“不防事,烦请母亲费心安排下去,今天晚上,我要跟哥哥姐姐以及几位姨娘们都见见。”
娘和大娘纳闷的看着我,我只微笑不语,大娘点点头,下去安排了,我拉了娘,在窗边坐着,窗外春光正漫,一枝桃花正悠然的横在窗口,我伸手折下一枝来,替娘簪上,娇娇笑问,“娘这一年来,您过得可好?几位姨娘们,有没有再欺负您?”
娘轻抚我的面颊,叹道,“有你这个当了皇妃的女儿,谁还敢对我大着喉咙说话的,你大娘……”说到这里,娘向外面看了看,“自从你进宫后,我跟她平起平坐,家里的势头全都转向了我,你那几位姨娘,一改往日的嘴脸,全都对我逢迎有加,再不把你大娘放在眼里,而我向来身子不好,家里的事物我实在没有精神去管,就还是你大娘一手操持,这样,那三个,才消停了些,只还是免不了要在我面前编排她。”
娘说到这儿,苦笑道,“其实,谁又在乎这些呢,我……我只要我的凝儿……在宫里能够好好儿的,平安无事……就好了……”
娘的泪落了下来,我抱着娘瘦弱的肩膀,心里惊觉,娘竟比我去年走前还要瘦小了几分,这一年来的锦衣玉食,并没有让她丰润起来,我知道,这都是担忧我的缘故,心里发酸,却强带了笑道,“凝儿在宫内很好,皇上对凝儿怜宠有加,再不让人欺负凝儿的,娘放心。”
宫里的浮沉,我唯恐娘担心,只对父亲一人说了,并且再三的叮嘱他不要让娘知道,为了让娘放心,我竭力做出平安喜乐的样子来。
娘的泪更是汹涌,“凝儿,你就别瞒娘了,你父亲只五房妻室,平常就那样的互相算计,你在宫里,皇上的嫔妃虽说不多,可到底也有个二三十位,你能不被人嫉恨?我可是再不信的!”
我无语起来,半晌,方道,“我如今有皇上护着,她们哪里敢对我怎么样,就算……就算有一天我失去了皇上的宠爱,对一个不得宠的妃子,她们更是没有算计的必要了,所以,娘就放心吧,千万莫再多想。”
晚上,大娘张罗了几桌酒宴,摆在抱水轩里,三位姨娘和哥哥们见果然是我回来了,惊诧意外之余,也多少有点惊喜,毕竟,我给这个家里带来许多的风光和实惠!
依着规矩给我行了礼,大家依次入席,厅中正位上,四把椅子依次排开,我居中坐了,父亲在左首相陪,看着右边上首的位子,大娘和娘面面相觑,边上姨娘全都带着看好戏的神情瞧着,半晌,大娘悻悻的,走到下首欲坐,我这才起身,止住了,含笑拉了她的手到上首位子,道,“母亲请坐这里。”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大娘受宠若惊,忙推迟道,“这,这怎么行,” 对娘让道,“这个位子,原该妹妹来坐。”
娘笑道,“姐姐年长,自然该是姐姐坐。”
“这,这不行,这哪里使得,”大娘还是推让,娘过来将她按坐在椅子上,“姐姐不必推迟了,莫辜负了女儿的一番心意!”
大娘这才扭捏着坐下,只是眉梢眼角在对着三位姨娘之时,多了几分轻蔑和琚傲,我略带歉意的看着娘,娘不以为意,在下首坐下了,三位姨娘这才和哥哥二姐,在偏席上坐了。
父亲领着家人,齐齐给我敬酒,我微笑受了,酒杯一放,我的脸色却一冷,“今日能再见到家里人,我是很欢喜的,只是……”
说到这儿,我话音落住,大家见我这样,全都放下筷子,跟着父亲起身站着,等我说下去,我也叫他们坐,停了一停后,才接着道,“我今天也并不瞒你们,我是私下来出宫的。”
这话一出来,父亲,大娘和娘都倒还罢了,其余众人全都是一阵惊呼,二姐脱口叫道,“这,这可是死罪啊……!”
“胡说,”父亲和大娘齐齐出声呵斥,我冷冷一笑,道,“二姐说对了,是死罪。”
“啊……”
“什么……”
惊呼声又起,我冷眼看着她们,“我虽是皇上带着出宫的,可到底不合规矩,若是传到了有心人的耳里,只怕………!”
我故意不再说下去,他们似是想到了后果是什么,一个个全都倒抽了口冷起,我看着他们的神情,声音柔和下来,“所以,这事儿你们知道了也就罢了,我一走,你们就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若谁多嘴说了出去,后果怎么样,不用我来告诉你们了罢?”
众人全都出了一身冷汗,连连点头答应着,我这才命他们全坐下了,大家经我这番言词,全都紧张着,我远远的看着大哥笑道,“大哥哥,新嫂子可真是漂亮呢。”
大哥身边的绿衣女子羞涩的低下头,大哥也不好意思起来,只是,这样一来,屋里冷凝的气氛却慢慢缓和起来,终于,大家全都有说有笑了。
我和娘眉眼交流,我看着她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暗暗叹了口气,她到底是知道我的,我对着娘和婉一笑,心里却酸苦起来,回了家,竟然也还是免不了要算计的,天地间,到底有没有个清净的地方?
娘不知道,我担心她,甚于她担心我,我之所以对大娘这样客气,怜悯她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就是想缓和大娘和娘之间的关系,娘的性子温婉,向来不知道为自己打算的,亦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如今她越过了大娘的势头,只怕大娘急恨之余,会对娘下黑手,在宫里呆了一年,关于女人之间的争斗,我是再明白不过了。
如今,我对大娘越是礼遇抬举,人前人后给足她的面子,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并没有丝毫的改变,这样,她才能消除对娘的敌意,她膝下没有儿女,难免孤独凄凉,我一口一声的母亲,在三位姨娘摆高踩低的时候,我出人意料的当着三位姨娘的面,将她高高尊起,我要让她觉得,我就是她的希望她的依靠,就算,我不是她的亲生,至少,我当她是母亲!有我在一天,就没有人敢欺负她!
如此,她才能和娘亲近起来,如此,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看着大娘的神情反映,我知道我成功了,大娘看着我的眼神里,全是感激和温柔,我竟然就被她的这份和善柔化了,就好象,我原本真的就是她的女儿般。
晚膳后,我留下了大哥哥和新嫂子,大哥哥和二姐是二娘所生,他和二哥哥三哥哥不同,自小为人就老实醇厚,二哥哥三哥哥欺负我时,他也经常帮我解围,只是,因为他老实,自己倒也常被人欺负,想要护我,总是有限的。
大哥哥搓着手,半晌,只弊出一句话来,“五妹,你好么?”
我轻笑点头,新嫂子白了他一眼,含羞向我道,“相公平时很是记挂娴主儿呢,此时,却又不会说话了。”
新嫂子身材高挑,体态丰润,一张银盘似的脸,透着温柔和精明,看着哥哥的眼神里,满是情意。
我深为他们欢喜,向大哥道,“听父亲说,大哥哥今年要去应试了,如今皇上广求天下英才,哥哥可得把握住机会了。”
大哥哥立时意气风发起来,昂首道,“这是自然,皇上乃是英明天子,如果正是天下男儿大展身手的时候了,我虽不才,只盼也能为国家出匹夫之力。”
他忽然停下,看着我,期期艾艾了起来,我心内一冷,不觉皱起了眉,他磨叽了半天,终于红着脸挣出一句,“五妹,有句话,大哥不知道该不该说?”
新嫂子不解的看着他,我不吭声,只等他说下去,他见我没有阻止的意思,才接着道,“父亲几次给你写信,我都是知道的,只是……只是……”
我原以为他是要我在皇上面前为他求功名,却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当下奇怪,问道,“怎么呢?”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道,“父亲总是叫你争宠晋位,他好借你加官进权,其实,其实,我总觉得这样不好,五妹,你一个人在那宫里面,要多保重自己,千万不要……听父亲的……他……他是不会知道……你有多难的……”
我万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从小憨厚,又是极孝顺的,就算不赞同父亲的为人,也再不肯说父亲一个不是,第一次这样说父亲,直弊得他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额上细细的全是汗,我知道,那些话,能从他口里出来,实在是很难为了他。
我紧咬着唇看着大哥,心潮汹涌,不知不觉,泪又泛了出来,嫂子一看,赶紧拿帕子给我擦拭,看着大哥的眼神里,不免带了埋怨。
我起身走到大哥面前,拉住他的手,“多谢大哥这样替我想着,还请大哥平时多规劝父亲,如今我圣宠正隆,想拿我短的人不知道多少,可万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惹祸上身!”
大哥点头答应着,我又请他和嫂子平日多照顾我娘,我叹了口气,“在宫里,我什么都不在意,只牵挂着你们。”
大哥和嫂子也落下泪来,我们又说了几句,见夜已深了,这才命云姨送他们出去了。
当晚,我跟娘并头而睡,娘仍像往日我在家中般,整夜将我搂在怀里,我仿若又回到了以前做女孩儿的时候,窝在娘的怀里,这一夜,我睡得甜蜜而又安心。
第二日,我早早的就醒了,心里算计着今日正是灵宵山狩猎比武的第一天,照英宏说,快马加鞭,三十里路只须半日就到,想来,昨日中午时分,他就应该到达了。
娘见我大睁着眼睛躺着,知道我是为英宏担心,出言安慰着我。我只笑笑,就起了身,云姨进来帮我梳洗了,又用了碗清粥,就去陪娘下起棋来 。
接下来的几天,每日里,大娘和三位姨娘都进来陪着我,二姐每次见我,都是酸溜溜的,言语里带着酸刺,大娘恼了,将她狠斥一顿后,不许她再进来。
我每日看着她们说笑话,打马吊,抱水轩里从来没有过的欢喜热闹,我知道这是因为我身份尊贵的原因,只是,看到大家这样难得的和乐,我竟然希望,她们能够永远的这样下去,哪怕,只是装出来的。
二娘自我那天单独留下大哥哥,她就对我亲热了几分,说话行事间,都想讨我个欢喜,三娘也不甘示弱,总在我面前有意无意的提起她生的二哥和三哥,道是多么多么的出息,平日多么多么的用功,全忘了往日欺负我和娘的,数她最多。
我也只是淡淡微笑着,从不接她们的话。五娘和大娘一样,膝下无子无女,当日也是盛气凌人,今日不免就有些悻悻的,我只作忘了,一样礼遇于她。
转眼间,已经是第四天了。明日,就是英宏来接我的时候,我心里矛盾,既希望时间停顿,我可以多陪着娘,又希望时间过些过去,早日看到英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只有看到他安全无恙的站在我的面前了,我才能放得下心来。
三月的天气,春意如海,用过午膳,我就在塌上歪着,忽然就见云姨神色不定的进来,急急的正要跟娘说什么,却又停住,向我看来,我忙眯了眼,就势翻了个身,面儿朝里睡了。
我本不以为意,听得云姨和娘轻步出了屋子,在那回廊下说着什么?云姨的嗓门向来就大,此时虽然压得低了,我亦能隐约听到她说:“……又来了……在厅里……唉,总是这样的……”
我听着没什么,就不再理会,谁知隐隐又听娘叹了口气,道,“……栩儿这孩子也真是……”
“栩表哥,”乍听这个名字,我不觉一个激灵,脑子里不断的嗡鸣,他……他……他来了……
“……是啊,太痴了……五小姐……他们都这样了……”
她们又说了几句,这才走了进来,我竭力平缓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睡着的,只是心里直如火烧般,灼热炙烫,手指却冰凉到极点。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我终于忍不住,忽的坐起,娘和云姨全都吓了一跳,我再不能忍,光着脚一下扑住娘的跟前,眼泪潸潸而下,“你们……你们刚才说的……可是栩表哥……”
娘和云姨惊得呆住了,刷的白了脸儿,云姨张了张口,结着舌头道,“不……不是的……没……没有人来……”
我心里更急,一甩手,往后退了一步,冷着脸色看着她,“我方才分明听见了,你还敢瞒我么?”
我一急之下,皇妃的气势赫然迸发。云姨唬得腿一软,跪在我面前,哆嗦着道,“是……是表少爷……来了……”
“……不要说……”娘惊叫着阻止,但是已经晚了,我一把拉着娘的手,轻又有力的说,“我要见表哥。”
娘被这突然而来的事情惊得已经没了主意,只是张着口不停的摇头,半晌,她艰难的开口,“不能了,凝儿,你……你已经是皇上的人了……”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瞬间击醒了我,我踉跄后退,伥然跌坐在卧塌上,心里寒到了极点,光着的脚踩在铺着青砖的地上,亦不觉得凉。
娘细细的告诉我说,栩表哥常来,每次来了,就只在抱水轩外呆呆的站着。姑父见他这般情形,大为恼火,几番训斥后,为能收住他的心,这才急急的为他娶了亲。可听说他对新人很是冷淡,至新婚之夜起,就没进过新房的。那新娘子乃是祥琳驸马的妹妹,自小娇惯,哪里受过这个,经常回娘家哭诉,她的嫂子祥琳公主很是闹火,几次将姑父召进公主府训斥。
我隐约觉得不好,表哥从来都是一个烈性的人,对新人如此态度我并不意外。只是,那新人是祥琳公主的小姑,祥琳公主似是对她这位小姑很好,若是再这样闹下去,只怕就会被人知道这一切全都是因我而起,那时,岂不是大祸临头!
我顿时冷静,我被责罚倒也不怕,怕只怕,裴沈两家,亦要大受牵连!
我到底按耐不住,将此事的厉害细细的写在纸上,折成一个方胜儿,请云姨暗里交给栩表哥。
在我内心里,我也真的希望他和新人能够相合,到底,一辈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能给他的,若是能在别人那里得到,那也――很好!
娘说,那新人虽然回娘家哭诉过几回,对栩表哥,却是竭尽温柔,当面从无怨言,对公婆,也是贤孝温顺,小心服侍,容貌又算清丽,我心里暗暗欣慰,若是解开了心结,他和这样的人相伴一生,也算不得委屈了。
只是,心里的弊闷竟然又加重起来。晚膳时,我本无胃口,却想着明日英宏就要来接我,只怕又免不了一番折腾,这才强喝了小小的一碗燕窝粥。
因着这是我在家的最后一夜,父亲,大娘和娘全都对我殷勤嘱咐,此次见父亲,他竟然完全不似往常,再没提一句要我争取晋位的事。有的只是殷殷不舍,一时竟让我感到亲和许多。
大娘取下贴身戴的一块玉佩来,放在我的手里,道,“这块玉看着不起眼,却有冬暖夏凉的功效,也算是稀罕的东西了。当年我外祖母传给我的母亲,我嫁给你父亲时,我的母亲又给了我。我无儿女,蒙娴主儿不嫌弃,肯叫我一声母亲,我也就厚了面皮,将你当作是自己生的了,如今我的女儿既然有了夫君,这块玉自然是该给你的了。”
她这番话出来,不止我动容,就连父亲和娘也吃了一惊,娘忙拦道,“姐姐,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哪里受得了?”
我原本只是为了娘的缘故,这才对她礼遇抬举,万想不到人心的变转竟然如此难以预料,我的算计,竟然能换来她如此的真诚,这块静静卧在我手心的玉,温和润泽,带着悠悠的光泽深深的讽刺着我,我心里暗生愧疚。托了玉佩待要送回,大娘合上我的手,道,“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呢?不过是我的一片心意,凝儿莫要嫌弃才好。”
我双手托着玉佩,起身立在她的面前,语气真诚恳切,稳稳拜倒,“女儿谢过母亲……”
娘在一边落下泪来,大娘一把抱住我,“好女儿,往日我有糊涂的地方,你莫要怪我……”
父亲也感慨万分,我一手牵着大娘的手,一手拉着娘的手,只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的欢喜安慰过,第一次,对这个家产生了深深的依恋!
因为不舍,父亲,大娘和娘一直陪着我说话,待到睡时,已是半夜了,躺在**,心里的烦闷这才好些,正朦胧欲睡,外面忽然一阵纷杂,有人脚步匆匆的走近,我正恍惚间,门咯吱一响,有人裹了一阵凉风进来。
睡在外面的云姨喝道,“谁?”
那人也不答,径自进了里面来,我朦胧睁眼时,已经被人一把抱住,叫道,“凝霜。”
“宏,”我猛然清醒,惊叫出声,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夹着青草味的露气,笑得清朗,“凝霜,我回来了。”
我要坐起时,他按住了我,道,“晚上天气凉,你热热的身子别被风吹了。”
他放开我,起身解开身上的斗篷,外面隐约是父亲的声音,低声吩咐着云姨去备热水宵夜,英宏却只是简单的洗了洗,就命他们全都退下了。
他将我拥在怀里,满足的舒了口气,道,“凝霜,终于见到你了。”
我不免埋怨他,“不是说了明天来接我的吗?怎么半夜里摸着黑赶回来,若有闪失可怎么好。”
他将面颊在我的额头上蹭了蹭,“我想你。”
他显然极累了,只简单的说了几句,就响起了鼾声,我被他紧拥在怀里,也不敢动,脑子里只愣愣的听着他的鼾声发着呆,脑子里却是空白一片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的鼾声,我慢慢沉入黑甜梦乡。
天亮了,家里的人知道我今天就要走了,齐聚来抱水轩同我告别,冷不防发现抱水轩外竟然多了五六个陌生的侍卫,而父亲,却只在抱水轩外候着不敢进来,当下全都不明所以。
还是云姨进来,服侍我们更衣洗漱后,端进早膳来,我们简单的用了,英宏传了父亲在抱水轩的小厅里说话,大娘和娘领着家里一并人等进来见我,因为离别在即,她们此时已经知道是皇上到了,全部小心翼翼的不敢大声说话,我的心绪一落千丈,只是强打着精神,跟他们说些欢喜的话。
嫂子捧着一个碧色的小瓶子,羞涩的递到我的手里,“这瓶香露是我哥哥在西域时得的,五妹莫嫌弃。”
我笑着谢了,道,“我出宫匆忙,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倒没什么能送给嫂子的,实在是太过无礼。”
二姐一见那瓶子,当下就笑道,“嫂子可真是舍得啊,当初我想要一滴都不肯的,你自己也舍不得用一次,竟然就这么整瓶子的给了她,看来,大哥可真是要飞黄腾达了呢!”
此话一出,嫂子的脸腾的就红了,大娘最不待见的就是她,当下一瞪眼,喝道,“你说的什么?娴主儿面前,一点规矩也没有么?”
又对二娘斥道,“你也该多教导了。”
二娘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很是难堪,却又不敢回嘴,只得拿二姐撒气,连声的斥骂着。
二姐虽不服气,却也不敢吭声了,只恨恨的将头扭向窗外,娘见实在不像样,忙止了,我却对这瓶香露好奇起来,拔开盖子欲看究竟,盖子方打开,就有一股清冽的冷香扑面而出,极是淡雅清新,神秘幽远如身在一个极安宁的地方,闻的人,连心都淡了。
“这是什么香味儿,我竟是从来都没闻过呢?”将盖子盖好,那股香气竟许久不散,似幽若无味,不经意间,它却又在鼻尖回绕。
嫂子见我喜欢,浅笑道,“在西域,有一种极罕见的花,叫做那兰提花,此花香气极其诱人,一旦花开,四里八方的蜂蝶全都会被吸引过去,,因此,此花的香气被尊为花中之王,这瓶香露就是从此花上采集得来,哥哥去西域时,偶然得了,就给了我,我容颜粗陋,用这样好东西,也实在是浪费了,五妹仙女样儿的人,用着倒正合适呢。”
一席话,说得我脸红起来,只扯了大哥不依,“你看看你的娘子,这是存心臊我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嫂子也笑了,又道,“这瓶子里装的乃是极浓的精露,要用时,需用竹签蘸出一点来,用少许水调和了,只要一两滴,粘在衣衫上,极是淡雅清香,经久不散,”她顿了顿,又笑道,“若是取一滴香露放进蜂蜜里,那才叫好玩呢,周围几里的蜂蜜全都会被吸引过来,傻傻的围着打转儿,几天不得散呢!”
“竟有如此神奇么?”我惊异起来,忍不住又打开盖子深深的吸了一口,娘笑着道,“你们瞧瞧,还是小时候的性子呢。”
屋子里笑语嫣嫣,我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帘子却忽的一响,云姨忙忙的进来直摆手,道,“皇上来了,除两位夫人外,女眷们快回避。”
众人忙了起来,因只说女眷们回避,三位姨娘和嫂子们,全都退到了屏风后,娘和大娘带着三位哥哥跪下接驾,我莲步轻摇,迎到门口去。
英宏大步进来,挥手让地上跪着的人平身,拉起我的手,道,“凝霜,你准备下,我们马上走。”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了,我的心黯然沉沦,唯有对着他一笑点头,娘和大娘带我进了内室,依旧换上我来时穿的那身侍卫服,娘替我拢好风帽,眼红欲泣,大娘正帮我理着斗篷上的穗子,见娘这番情形,忙阻拦道,“妹妹可千万不能哭,家人出行时,亲人落泪是大不吉。”
娘生生的忍住,大娘帮我上下看了几遍,见收拾的妥当了,这才牵着我的手出来,她叫娘不要哭,自己的眼睛却也红了起来。
英宏见我收拾好了,微笑点头,转身对娘安慰道,“凝霜在宫里,自有我照顾,你只保重好自己的身子,莫让凝霜忧心,就可以了。”
我愣愣的看着他温言软语的宽慰娘,虽只是廖廖的几句,但以他一个堂堂至尊,已是极难得了,心下不由感激,看着他的眼里,亦多了几分温柔。
我被他牵着手往外走,忍不住的回头,为怕张扬,娘她们只送到内院门口,就止住了,只有父亲和三位哥哥陪着我们往外走。
“妹妹……”
后面猛一声叫唤,我下意识的停住步子回身,二姐正哭着跑过来,到了跟前,一把抱住我,叫道,“妹妹,你这一走,我们姐妹,几时才能相见……”
她满脸的情真意切,恋恋不舍,我不禁鄂然,从小到大,她对我向来刻薄,怎么此时倒如此情深起来?
难道,她竟也像大娘一般,刹时萌发了亲情么?
满心的不解在接触到她的面容的瞬间,我恍然大悟,她满脸戚意,却无一滴眼泪,口里离情难舍,眼睛却只是看向英宏。
她像是恍然惊觉般,慌乱不堪的松开抱着我的手,对着英宏款款一拜,楚楚可怜道,“民女沈婉绣,因和五妹自小姐妹情深,一时情急难舍,竟然驾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她竟然将自己的闺名也报了出来,我哪能猜不到她的用意,心里冷笑起来,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英宏紧了紧眉头,只“恩”了一声,眼角向着父亲一扫,似很是不满。
父亲脸上已经有了怒意,只当着英宏的面不好发作。英宏替我扶正风帽,拉着我就走,一大群侍卫前呼后拥,父亲惶恐不安的跟在后面,竟然没有人去看尚在地上跪着的二姐一眼。
出了府门,我被英宏抱上马背,骏马奔驰的一瞬间,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抱水轩的高台上,两个妇人正相互搀扶着,向我遥遥相望。
不似来时的悠闲,出了城门,马匹就一路疾弛,我略有些受不住,又怕英宏烦恼,只得勉力强忍,好在走得快,将近正午时分,我们已经到了上次乘马的小河边。
马蹄停时,我已是头晕眼花,心腹里翻滚难耐,才被英宏抱下马来,我就忙忙的推开他,几步跑到河边,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英宏吃了一惊,忙赶过来察看,我已经吐得没了力气,只是对他摆着手道,“皇上别……过来……脏……”
英宏已经到了身边,一把抱住我虚脱的身子,见我脸色苍白,又是怜惜又是惊慌,连声的问,“凝霜,你怎么样了,凝霜……”
我勉强对他一笑,“不……防事……”
他满眼歉意,“我们务必要在大队人马前面赶到,所以急了些,凝霜,害你受苦了。”
我浅笑摇头,手指轻抚上他的脸,“你不必自责,我,都是知道的。”
他见我平缓了一些,这才稍稍放心,侍卫总管过来请旨道,“皇上,主子身子弱,是不是要歇息一下再走。”
我忙摇头道,“我已经不妨事了,还是莫再耽误,早些过去吧。”
英宏想了想,也点点头,他小心的扶着我,又从上次的那个林子里穿过去,林子里的空气清新沁肺,甘甜而又恣意的冲进我的心里,心里的烦闷几番舒展下,渐渐的缓了,我的脚步慢慢的轻快起来,英宏这才真正的放下心来,丢开我的手,由着我自己边走边伸手去扯路边的野花儿,一时间,我竟忘了身边还有许多侍卫,快活得像个孩子!
很快就到了营房背角处,看着静静立在我眼前的营帐,我手里的野花慢慢滑落,虽还未回到宫里,然终究是不远的了!
依旧是藏在龙銮里,我顺利的回到宫中。当晚,太后自然要设宴为英宏洗尘,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全在荣寿宫,我一路顺畅的被刘喜回到浅梨殿。
小青和蒋秀见我平安回来,都长舒了一口气,忙不迭安排我洗浴歇息,我靠在软榻上看着蒋秀忙活,问,“我走后,可有什么事发生么?”
蒋秀正将黄梨大**的被褥铺开,见问忙道,“主子放心,奴婢只说主子生气不愿见人,除了奴婢和青姑娘外,寝殿里剪冰裁雪都不许进来,那个小太监每日只躲在内殿里不露头,”她才说到这儿,边上小青已“扑哧”一下笑出声儿来。
见我看向她,她笑道,“那个小太监说,他托了小姐的福了,长这么大头一次享这样大福,啥活不用干,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虽是藏躲着不敢露头,但却是神仙的日子了。”
我也不禁一笑,蒋秀怕我着凉,拿过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别的倒没什么,只是,贵妃来过……”
“什么?”我一惊,忙转头看着她。
当日我受宠时她向来不待见我,怎么我遭了贬,她却反倒要来?
“奴婢回她说,主子身子不好,睡下了。”
我不信她那么好打发,只看蒋秀,等她说下去,果然,她接着道,“贵妃见说主子身子不好,就命传御医来,奴婢想拦只拦不住,倒急得奴婢一身的汗,逼得青姑娘躺到主子的**,将**的锦幔放下,将床遮得严严的,”说到这儿,她却又笑了,“可谁知太医到了门口,门口的侍卫怎么也不肯让他们进来,贵妃倒也是义正词言的,说什么主子的身子要紧,可那侍卫长拿出了皇上的圣谕,道,贵妃娘娘可得想好了,这进来了可就出不去了,得陪着罪妃沈氏一个月才行。”
小青也笑得跌脚儿,“秀姐姐在院里看见瑾贵妃的脸白了又黑,到底,还是悻悻的去了。”
蒋秀依旧淡淡的,“也活该她碰钉子,这位侍卫长,乃是皇后娘娘父亲的亲信,是皇后的父亲一手提拔上来的,皇后的人自然是不会怕她的。”
我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转,疑惑满心,“她并不是个心善怜人的主儿,必定不是为了来看我这么简单,我前脚儿一走,她后脚儿就冒着冒犯圣喻的险亲自登门,这其中,必有缘故?”
蒋秀神色沉凝,“主子说的极是,只是,奴婢想了很久,这其中并无差漏的地方,她是绝对不会知道咱们这里的玄机的。”
一想起宫里的尔虞我诈,我心里忍不住的一阵厌烦,脑子里闪过那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心里的喜悦一点一点的消失,那样云霞织锦的盎然春色,这一生,只怕再没有见的时候了!
第二天一早,英宏就命人传信来,道我路途劳累,先借这“禁足”的机会好生将息几日,不过三五天,他就找借口赦了我。
我确实没精神,蔫蔫的应了。传话的人走后,蒋秀就摆上早膳来,我着实没有胃口,勉强用了几口,就觉气往上涌,口一张,哇的吐了出来。
这是我这些天第三次吐了。
“主子,”蒋秀小青全都慌了,忙丢下了手里的事,全地围到到我身边来,我无力的靠在椅背上,脸色发白,心里像是许多马匹在里面奔腾,突突的跳个不停!
“小姐,你怎么了,”小青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慌得没了魂了,只抱着哭叫着。
蒋秀跺着脚,命人快去请太医来,我也无力去管她们,只闭着眼靠在小青的怀里,剪冰端过水来,蒋秀服侍我漱了口,又热热的帮我擦了脸,端了银耳甜汤来喂我,银耳甜汤腻腻的粘嘴,我只喝了几口就摇了摇头,命小青扶我进内殿躺下。
看着蒋秀小青担心的样子,我好笑起来,“不防事的,必定是我在马上颠簸的缘故,昨天,我也吐了的。”
蒋秀听了觉得有理,但也还是坚持要张才玉过来看了才放心,我也由着她,此时尚是清早,我却又觉得困倦起来,双眼微朦,不过一会儿,我竟然睡着了。
朦胧中,觉得有人将我的手腕托出,放在帐幔外的一个布包上,手腕上盖了一层薄绢帕子,有人将手指轻搭在我的脉搏上,我恍惚里知道是张才玉来了,当下也不管他,由着他们折腾,只合了眼要睡。
正要睡得沉时,忽然就听张才玉欢喜无限的声音,“恭喜,恭喜,娴主子大喜了。”
我睡梦迷茫中不明所以,蒋秀的声音惊喜莫名,“什么大喜,你快说,快说……,”她想来是压抑不住心里的喜悦,一时竟忘了规矩,直呼张才玉为你!
张才玉不以为意,笑得爽朗,“皇上大喜,娴主子有喜了!”
这句话清楚明白的冲进我的脑子里,我一下子睡意全无,立时清醒过来!
“啊……,”蒋秀小青全都惊呼出声,“是,是真的吗?”
张才玉边笑边往外走,“你们小心伺候主子,我这就去禀报皇上。”
听得他的脚步声渐渐的远了,我掀开幔子,蒋秀小青正欢喜着,见我醒了,忙过来向我报喜,“主子大喜,主子怀上龙裔了。”
我淡淡一笑,“是吗?”命小青拿过垫子来让我靠着,手不知不觉的轻抚我的小腹,我的心里杂乱纷扰,万难想象,此时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生命,一个―――我和英宏的孩子,我做娘了么?
然而我心里到底慢慢的涌起了一股不知名的欢喜,如墨水滴入水里,慢慢的洇开,心里一点一点温柔起来,孩子,孩子,我有孩子了!
并没有等多久,英宏和皇后,瑾贵妃等就齐齐的来了。英宏顾不得皇后她们在场,一把将我拥在怀里,欢喜无限道,“凝霜,是真的么?”
我羞红了脸,挣扎着要起身见礼,英宏按着不让起来,皇后也笑着道,“娴妹妹不用拘礼,快歇着,龙裔要紧!”
瑾贵妃笑了道,“前些日子来看妹妹,就说是身上不好的,原来却是害喜的缘故。”
她话音才落,英宏的眼光不禁在她的脸上扫了几扫,见英宏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当下更是笑得嫣然。
英宏又问,“是真的么?”
我含羞笑道,“臣妾也不知道是不是呢?”
皇后在边儿上笑得眼睛细成了线,道,“这还不容易,再多请几位太医来把脉,不就知道了。”
说话间,她已命人去宣太医院的院首,瑾贵妃笑着都英宏道,“皇上放心,必是错不了的,恩,是不是派人去禀告太后?”
皇后却笑,“还是等众位太医们诊断确定了,再禀告太后不迟。”
皇后正面对着我站着,说此话时眼角向着瑾贵妃轻轻一扫,脸上讥讽一现,只是一瞬间,就已恢复寻常,快到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说话间,太医院的院首领着几位太医院里医术高超的太医气喘嘘嘘的赶了过来,进门就给皇上皇后跪下行礼,英宏一摆手,道,“免了,给娴主儿好好的诊脉,看到底如何?”
院首谦恭的应着,请蒋秀托出我的手腕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蒙上丝帕,他手指微搭我的脉搏,只得一会儿,就起身向英宏道,“皇上大喜,娴主子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英宏的脸上神采飞扬,余下的几位太医全都一一替我把脉,全都向着皇上皇后贺喜,皇后长舒了一口气,喜笑颜开的对英宏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要添皇子了。”
她这句话一出来,英宏的眼里更是晶晶闪亮起来,瑾贵妃神色一黯,随即笑了,“姐姐说的极是,”说着,眼睛似不经意般,向着皇后的肚子一扫。
皇后像是没有看见般,只端然微笑,我静静的坐在**,却把她们眉眼间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我的心刷的低沉,顿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皇宫里的奥秘我哪能不知,一时间,紫芫的下场清楚明白的闪现在我眼前。
透过跟前站着的帝后,良昭仪,瑞贵嫔等全都在一边笑吟吟的看着我,我从来未被人如此关注过,加上心绪烦乱,看着她们,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唯有向着她们点头微笑。
英宏在屋子里转了几转,沉吟道,“这屋子也太小了点,恩,该叫内务府将静延宫主殿清理收拾出来了。”
他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屋内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就连皇后,也微微动容,我更是起了一身的汗来,一宫主殿,向来是三品以上嫔妃方能居得,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因着他尚未明白说出来,一时间,我也不好接话,所有的眼光全都聚到了皇后的身上,皇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英宏的神色,笑着点头道,“娴妹妹如今身怀龙裔,来日生下皇长子,可是大功一件,那时晋至一宫主位,理所当然。”
她这话里明着是顺着英宏的话,暗里却有所指,她分明是说,我也不过是才有身孕而已,就算晋位,也得生下皇子再说,而生下的是不是皇子,还不一定呢?
我虽是也要推辞了的,只是她这样说,我不免向着她连看几眼,她语笑晏晏,脸上分明是欢喜无限的样子,我一时竟看不出什么来。
然而我转瞬释然,她身为一国之后,自然是不能由着皇帝由着性子胡闹,劝柬本是她的份内之事呵!
这样一想,我深深为皇后的深明大义所钦服。见英宏皱眉不语,我赶紧顺着她的话道,“主殿虽大,太过空旷,臣妾在这里住着很好,况且,”说到这里,我的目光飘向窗外,院子里,梨枝随风轻摇,四月将近,花朵微微的绽开,空气里,隐隐已闻见暗香飘索游离。
“况且,臣妾爱那几树梨花,”我指着窗外,微微浅笑,语气和淡,鬓角一缕发丝散散的落下来,垂在我的额前。
英宏看了看窗外,笑了,“这里虽小,倒也清幽,且先住这罢,只是那主殿还是得叫人收拾了,”说着,他对着众人一笑,“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英宏心细,见我神色里隐隐带了倦意,他心里知道头天的奔波也着实让我疲累了,在向蒋秀和内务府的安槐嘱咐后,就领着皇后等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