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浅梨殿里,才一进门,就有一批侍卫过来将浅梨殿围上,前后门全都被人把守了,外面的人不让进来,里面的人,也不允许出去。

隔着帘子,只听刘喜在门口尖着嗓子吩咐着,“你们可看好了,这一个月内,管她是谁,不得放进去探视,也不可放任何人出来,若有差池,小心你们的脑袋。”

浅梨殿里被这飞来横祸全都吓得白了脸儿,小青拉着我的袖子连声道,“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您不是好好儿的去赴宴的么?怎么就被禁足了呢?”

我冲着她一笑,安慰道,“这不好么?可以清净一个月了呢!”

“小姐……”小青急得直跺脚。

我向蒋秀道,“秀儿,这种事,你必是见惯了罢?”

蒋秀过来,扶我靠在暖炕的靠枕上,叹道,“皇宫里,转瞬间,风云流转,也是正常的事儿,唉,奴婢只是不知道,皇上对主子竟然变脸这样快……”

说到这儿,她看了看我的脸色,停住了。

我也颦起了眉头,英宏今日的火发得实在是莫名其妙,完全不似往日的他,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吗?

还是,君恩原本就是如此浅薄!

“奴婢进宫也有几年了,皇上虽说在女色上不太热络,可也从来未见他无缘无故的给谁撂过脸,今日这样,实在令人费解。”蒋秀眉头微紧,满脸疑惑。

我站起身子,神色漠然,进了内殿,蒋秀不放心,跟进来道,“主子……”

我回首一笑,“不防事,比起丽才人来,我还是好的……”

看今日情形,我的风光荣宠就到此处了,想到此,我的嘴角浮起一缕浅笑,进宫以来,我一直求索清净度日而不可得,从此日起,我该如愿了罢。

只是,心内却有一股委屈死命堵在心头,那一份弊屈羞辱让我的心里汹涌澎湃如六月潮水,英宏,前日尚温煦如这三月的春风,今日就冷酷若冬月寒冰,将我心底才起的那一份感激和温暖,瞬间冲击得片甲无存。

温煦的三月阳春里,纵然我早知道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亦禁不住此时彻骨的寒意!让我的四肢百骸,冷到没有一点生气,我俩手紧紧交握,无力的伏身趴在窗前的书案上,脑子里昏沉嗡鸣,英宏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回旋不去。

“欲往东山寻隐境,人间何处不喧嚣,”书案边的墙上,尚挂着那幅寻隐图,此时看在我的眼里,亦是冷冷的只剩了讽刺。

伸手轻抚上面的字,我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画里那安宁美好的地方,终究只能是我梦中不可求的境地了。

“求大人将门打开,我们主子只在外面跟娴主子说话,也不算违了圣意,”外面高声喧哗起来,一个尖脆的声音急促的哀求着。

是蝉儿的声音,高且亮,像是有意要让我听见,我忙起身来到外面,蒋秀小青也听到了,忙扶着我站在回廊下,夜寒露重,小青拿来一件鹤毛斗篷给我披上。

看守的人似是不依,语气恭敬却又不卑不亢,蝉儿连声的说着好话,还有个声音不停附和着,倒听不出是谁?

蒋秀进屋拿了包银子,走到偏门旁,门内守着的是刑慎派来的太监,蒋秀递过银子,细声的求着,我到底也是受过皇宠的妃子,纵然今天被贬,但是宫里形势向来是风云难测,受宠和遭贬也只是说话间的事,今日眼看着无宠无势的,不定哪天就翻了身了,在宫里当差的,又有几个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所以,只要不是太大的事儿,轻易不肯就得罪了谁。

此时见了银子,眼看着又是深夜了,再无人来查,又因着上面的厉害关系,领头的人看了看我,也就点了头,将偏门打开了,只是嘱咐,要隔着门说话的。

蒋秀连连点头称谢,过来扶我站到偏门边,外面人已经发现这边开了门,已经等在门边了,我才过去,就听紫芫叫我,“姐姐……”

借着门头挂着的灯笼,紫芫和瑛常在俩人并排站着,见刑慎司的太监们将门开了,外面的侍卫很不高兴,蝉儿正在后面跟侍卫们说着好话,兰儿也在,刚才附和的人原来是她,蒋秀忙隔着门将手里的银包递给蝉儿,分给了他们,这才罢了。

我万想不到她们竟然会来看,心里一热,方才囤积在心里寒意逐渐散去,眼里慢慢的蓄上泪来,更难得是瑛常在,向来胆小,今日竟也敢来。

“你们怎么来了,要是被人知道了,怎么得了,”我见她们冒险深夜来看我,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忧,语气急促起来。

紫芫却不答我的话,只问,“姐姐,你怎么样,这些个奴才有没有为难你?”

我摇头,“没有。”

“姐姐放心,待皇上出行归来,妹妹一定想法儿为姐姐求情,明日太后知道了,也不会不管,姐姐很快就会没事的。”紫芫声音恳切的安慰我,瑛常在也连连点头。

我心里暗暗感动,只是君恩凉薄,纵然对我的禁令消除了,于我而言,又有什么不同。

只得一笑,道,“皇上不是朝令夕改的人,也不过就是一个月不能出去,我也正好清净几日,妹妹万莫为我费神,也莫再冒险来看我,传入有心人的耳朵里,只怕又是祸事一桩!”

我对着她们盈然一拜道,“两位妹妹的心意,我放在心里,再不会忘记。”

瑛常在忍不住哭出声来,只拿了帕子捂住嘴,说不出话,紫芫叹道,“万没想到,皇上今日竟然如此……”

“过几时,皇上气消了,想起姐姐的好来,只怕自己就要赦免姐姐的了……”瑛常在道。

我怕她们担心,微笑了点头,三月的天气里,夜风依旧寒冷,当下我也不让她们再说,只连声的催促她们回去,又一再嘱咐,叫她们不要再来。

侍卫和刑慎司的太监们也催促起来,紫芫和瑛常在只好一步一回头的上轿而去,目送着她们走远,我这才松了口气,就要转身回去,目光回转间,灯光绰影下,门前夹竹桃树下,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的一闪。

我心下一愣,暗道不好,难道是有人在暗处监视不成,这样一来,刚才一幕岂不全落入他的眼里了。

想到紫芫和瑛常在,我心里急了起来,万不能连累她们,我眯眼仔细看去,那夹竹桃树下的身影又是一闪,竟然又往前走近了几步。

夜色深沉,我还是看不清,却又不能声张,正在我费神时,只见远远的,又过来两盏灯笼,我更是吃惊,不知道紫芫她们有没有被迎头撞上。

那灯笼渐行渐近,隐约两三个人的样子,那白色人影显然也发现了他们,转过身子往夹竹桃树里一钻,就在那一转身之间,她的脸在我眼前一晃,虽然隔的远,但也竟然被我看得清了。

我不禁吃了一惊,竟然是久不肯见人的――陈清莲!

门口守着的人见有人来,忙将偏门关上,我也转身进了殿里,小青帮我去了斗篷,蒋秀过来道,“天已不早了,主子也收拾了睡吧,虽然是三月了,夜里还是凉的呢。”

我也早觉得乏累了,点点头,三月了,我默默念着,进宫正好一年呢,这一年而已,我就已经在生死荣辱上走了好几遭儿了。

小青过来替我除去头上的钗簪,那边裁雪剪冰早已备下了热水,才要服侍我洗手净面,外面院门哗啦一响,有人进了院子,竟然往我住的主殿而来。

我心知必是刚才打灯笼过来的人,原以为只是换岗的侍卫,现在竟像是冲我而来,当下停了手,坐在妆台前候着,心里只是奇怪,已是午夜了,此时来找我,所为何事?

正思量间,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稍停了停,外面伺候的人竟然没有通报,就见帘子一掀,一个头戴风帽的太监走了进来。

我万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大胆,敢擅自就进了我的寝殿,尚未说话,边上蒋秀已是大怒,“哪里的奴才,竟敢直闯主子的内殿,不要命了么?”

那太监却不理她,直直的走到我的面前,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风帽上的风毛蓬盛,烛光昏暗,我一时竟然看不清他的样子。

蒋秀小青急了,小青喝道,“大胆奴才,竟然这样欺我家小姐么?”

蒋秀,小青,裁雪等全都过来,伸手欲拉,那人伸手一拉风帽,口里喝道,“放肆。”

大家凝神细看,一时全都惊得魂飞魄散,齐齐叫道,“皇上……”

正是英宏!

我再想不到竟会是他,一时竟愣在当场,手里拿着紫金镶边的桃木梳,怔怔的看着他,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眉眼里都是亲切,温柔如三月春水,晚间在宴席上那暴怒的神情,此时一丝不见。

我本以为他再不会踏足我的浅梨殿,此时见到他,有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我甚至以为我已经谁着了,此时就已经是在梦中,又或者,我得了妄想之症,晚间宴上他发怒将我禁足,也只是我的幻觉,其实,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他身上的衣饰让我困惑,亦提醒我,那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此时我却隐隐觉得,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蒋秀她们被他遣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他笑吟吟过来取下我手里的梳子,问,“凝霜,今天有没有吓到你?”

我这才回神,忙起身跪下迎驾,心里的委屈被他这样一问,又泛了上来,道,“罪妃沈氏今日冒犯圣驾,罪该……”

不待我说完,他一伸手将我拉起,双手一环将我拥在怀里,他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只让我觉得屈辱,我拧着身子想要挣脱。

“你生我的气吗?”他如同往日时,称自己为‘我。’

我垂下头,“罪妃不敢……”

他拥我的手臂紧了紧,道,“你别怪我,若不将你禁足,怎么能瞒得过人,带得你出宫呢?”

“什么……出宫……”我脱口而出,忘了挣扎,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他看着我的眼,眼神慢慢凝重起来,“我知道你很想娘亲,你只是四品嫔妃,家人不能进宫探望,我又确实不能不顾规矩,由着性子晋你的位,想来想去,只有这样的法子了,只是,委屈了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这样近而仔细的,他的眼里,疏狂中温柔如水,就那么坚定而又执着的看着我,仿佛能阻挡住一切。

我的心慢慢酥软下来,早先冰冻的寒冷,此时被一股温热的漫流所替代,整个心都舒展开来,为的就是他一如以往的对待,以及,他如此为我打算的心。

为了我,他一个堂堂天子,竟然扮成地位卑下的太监,这份深情,我何以为报,纵然我心里恋慕牵挂的只是栩表哥,此时他的情意亦让我感到震动。

伸手轻抚上他的脸,他含笑将手心贴上我的,道,“凝霜,我只要你欢喜。”

我眉眼里全是温柔,只问,“凝霜何德,得皇……你……如此厚爱……”

他摇头,用桃木梳梳着我散落的长发,“我也不知道你哪里好,我只知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是欢喜的。”

我没有像往常般阻拦他,任由他细细的将我的长发理顺了,铜镜映照下,他对着我温煦而笑,我们的身影,宛如寻常人家恩爱的夫妻般,登对而又和睦。

或许,这样也是很好的,我心里暗念。

眼见时辰不早,英宏命蒋秀小青给我换了一身太监的衣服,就牵着我的手出了内殿,外面屋里,刘喜正和另外一个小太监在候着,见我们出来,全都伏身行礼。

那个小太监猛一看身形,有些眼熟,仔细看下,这才知道,竟然是和我有几分相象,行完礼后,就去拿了边上放着的灯笼,递来给我提着。

“委屈娴主子了,”刘喜语气恭敬的告着罪,我看着自己跟那小太监一样的装束,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当下提着灯笼,低头弯身站在他们身后,谦卑有礼道,“刘总管请前面走,奴才给刘总管打灯。”

大家都笑了起来,刘喜嘱咐那小太监道,“主子没回来这几天,你就在屋里呆着,千万别冒头,明白吗?”

那小太监点头应着,刘喜又向着蒋秀她们嘱咐了几句,这才将另外一个灯笼交到英宏手里,“委屈皇上了。”

英宏和我相视一笑,跟在刘喜的身后向外走去,小青从小就跟着我,从来没有分开过,此时猛不丁见我要走,忍不住眼睛红了,神情里满是不舍和担忧。

我对她点点头,也不好说什么,提了灯笼,低了头只看着脚下,跟着刘喜往外走,到了院门口才要出去时,却被人叫住了,道,“刘公公辛苦啊,喝杯茶再走。”

我的心一阵紧张,顿时扑通乱跳起来,英宏暗里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慌张,只听刘喜尖起嗓子道,“不了,这天儿也不早了,咱家也得早些回去,明儿一早皇上就要出行,还有的忙呢。”

那人就笑道,“那既这么着,奴才也不敢留您老了,改天您老闲了,奴才再孝敬您老罢。”口里说着,手上已经将门打开了,刘喜笑道,“小猴儿崽子,蛮懂事儿的,可得把这里看好了,皇上可说了,就算是皇后娘娘来了,也不给进去,让罪妃沈氏好好的想想。”

那人连连点头称是,我此时再听到“罪妃沈氏”这句话,只觉得好笑,手上却被英宏又是一捏,风帽上的风毛蓬盛,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想象得出,他此时必定是满脸的谦意。

出了浅梨殿,他们考虑到我脚下走不快,全都放慢了步子,在别人看来,似在安闲的散步般,顺着静延宫门前的石子路一路过去,转过两个回廊,又绕过有座水榭,进了一个看起来有点破旧的小偏殿里。

才一进门,就有人迎了出来,仔细看时,正是英宏日常身边几个亲近的内侍,看了我也不说话,只麻利的将英宏身上的太监服换下,我依旧做太监打扮,跟在他们身后,进了清心殿。

往日嫔妃侍寝,都只在清心殿的偏殿里,英宏的正寝殿却是第一次进来,里面并不如我想象中的奢侈辉煌,只简单的摆了一张紫檀木大床,明黄色的绸幔罩着,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书案,余下的,就是漫天漫地的书。

解下风帽,我好奇的看着周围,英宏笑吟吟的站在我边上,我看着他问,“怎么皇上这里,这么多书?”

他皱起眉头,捏了捏我的鼻子,“你眼前的只是你的夫君,没有皇上。”

我浅笑点头,继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真切的叫道,“宏。”

他脸上的笑不知不觉收敛了,神情凝重里又带了情动,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叫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为感激的缘故,只是脱口而出的,就那么叫了。

他伸手揽我进怀里,“凝霜,老天真的是厚待我。”

我静静依在他的怀里,第一次对这个怀抱产生依恋,他身上的龙涎香,幽幽淡淡,让我的心里安宁平静,如在风中飘零的落叶,终于找到了可以庇护自己的香土。

“皇上和主子早些歇着吧,天儿已经不早了,”刘喜在边上小声的催促着,英宏点头,对着我一笑,我看了看那张紫檀木大床,脸腾的红了。

这一夜自然是旖旎无限,不知是因为是感激,还是我真的对他有了别样的情愫,面对他的深情款款,我亦柔情万种,再不像往日般,只是承受。

五更天时,就有值更太监在帘子外轻声催请,英宏和我连忙起身,刘喜想来是一夜没睡的,早就在外面候着了,服侍我们更衣洗漱后,英宏拉了我的手又叮嘱几句,这才急匆匆往前殿去了。

我依旧穿着昨晚的那身太监服,只是去了风帽,露出了头脸来,我一时紧张万分,伸恐有人认出,只低着头跟在刘喜的身后,一路到了前殿正前的广场上,那里,停放着皇上出行时所乘的龙驾。

刘喜走到龙驾前,指着我对边上伺候的人吩咐道,“这个小奴才皇上瞧着伶俐,今儿就让他在銮驾里伺候了,”边上的人见是刘喜带着我,只当我是哪里新调来的,哪里敢问什么,连连点头哈腰,刘喜倨傲的一点头,那人搬来一张小脚凳,让我上去。

当着许多人的面,刘喜也不好扶我,我扶着銮驾的木辕边,虽有几分费力,倒也爬了上去,当下,就依着刘喜之前教我的,在銮驾门边低头跪着,只等英宏上銮。

不一时,四下里鼓乐齐鸣,英宏在众大臣的簇拥下,出了清心殿,来到龙驾前,礼炮一响,各大臣齐齐跪倒送驾,刘喜扶着英宏登上銮驾,我跪着直起身子,伸手撩开銮驾前的明黄色腾龙吐珠帘,服侍着他在銮驾里坐下。

銮驾里甚是宽广,就似一间小屋子般,里面设了可坐可躺的小卧塌,小书桌,备了被褥,书籍,茶水,吃食等,若是冬天,还要摆上暖炉,并有一名太监在里面伺候着,今日,这个太监就是我了。

又是几声礼炮响,龙驾启动,在鼓乐声里,直往宫外行去,我掀开帘子进了銮驾里,刚刚一进去,英宏就要拉我坐到他身边,我见还在宫内,到底不敢太过放肆,轻笑了摇头,只在帘子边儿上跪着。

他心疼不已,脸上满是怜惜不舍,我只不依,外面又全是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紧了眉头看着我。

銮驾走在正乾门前的大道上,又快又稳,我将帘子轻轻拉起一道缝儿,边上是一队队行列分明的御林军,漆成赤红色的宫墙和明黄色的琉璃瓦,在眼前一闪而过,我心内突然的酸了起来,却万想不到,我竟然还有能出宫的时候。

出了正乾门,我才坐到英宏边上去,他心疼的揉着我的脚,问,“刚才跪疼了么?”

我看看他,心情澎湃难言,忽然拉着他的手,“皇上,”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眼神如冬日暖阳,温暖而又灼烈,伸手轻抚我的脸,笑道,“傻丫头,哭什么!”

我埋首进他的怀里,满足而又安心,忽而想到栩表哥,心内一紧,却又释然,既是我们彼此再不能纠缠,那么,就认命罢。

城里的道路平坦,走得很快,转眼出了城,我也不问到了哪里,只听着外面得得的马蹄声,一时间,只觉得这是天下最好听的声音。

眼看着日到中午,銮驾在一座行营前停下,我整了整衣衫,又掀起帘子,服侍着英宏下了銮驾,又跟在英宏后面,进了行营。

这座行营是头天搭好的,预备着皇上在这里休息。一进去,就有人端上热水热茶来伺候,英宏看了看,对着刘喜使了个眼色,刘喜会意,对边上的人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待会再进来。”

待人全都退下了,刘喜将一个大包袱打开,里面竟是几件男子便服,刘喜手脚利索,很麻利的帮英宏脱下龙袍,换上便装。

我呆呆看着,满心不解,英宏向着我一笑,摆手命刘喜在帐外守着,过来帮我脱去身上的太监服,解释道,“銮驾目标大太,定下的计划就是到了这里后,銮驾里让一个侍卫坐着,而我改换便衣暗里由小路过去。”

“这行吗?”我心里担忧,手上系着换上的便衣扣子,我没穿过男子衣服,怎么也系不好,他倒利索,几下就帮我扣好,又道,“不防事,心怀叵测的贼子再想不到銮驾里坐的不是我,更想不到,我们又返身回城了!”

“现在就回城吗?你……你也去……我家……?”我虽知道他带我出来是为了让我见娘,却没想到就是现在,更想不到他竟然要亲自陪着我回去。

想起父亲平日的奢侈,家里的奢华,我心里紧张起来,他一笑点头,“我要亲自送你回去,否则,怎么放心。”

我本能的推却,“这,皇上还是去灵宵山吧,这路途遥远,要再回城里,只怕…”

他打断我的话,定定道,“我意已定,你不要为我担心了,都是快马,三十里路,只要半日就到了。”

他走到帐门边,唤道,“刘喜。”

刘喜忙进来,见我们全都换好衣服了,点点头,道,“皇上这就走吗?”

英宏点点头,刘喜对着帐外轻拍几掌,呼啦进来四五个御林军和大内侍卫,手上全都拎着一个包袱,向着英宏行了礼,英宏点点头,他们当下也不说什么,全都进了内帐,一会功夫,再出来时,亦全都换了便服,只有一个,穿上了英宏刚刚换下的龙袍,我一看就明白了,这位,必定是要冒充英宏进銮驾的。

准备妥当后,刘喜出帐高声道,“皇上起驾,”那位身穿龙袍的人对着我们跪行一礼,转身装作打呵欠状,用袖子遮住脸,被刘喜搀着出去了,他的身形和英宏亦有着七分相像,又遮住了脸,不有心,倒真看不出来。

这边就有人将内帐里一个机关启动,出现一个小门,簇拥着我们从帐后出去了,帐外守着的人早被刘喜借机调走,那人又将机关还了原,带着我们穿过帐后的树丛,来到一个小河边里,两个同样便装的男子牵着几匹马,正在那里候着,一见我们,齐齐跪倒。

英宏一摆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胳膊一伸,又将我抱了上去,坐在他怀里。

当着这五六个人的面,我不禁大羞,却也无法,那几个侍卫却目不斜视的,也纷纷上马,一拨缰绳,直往城内方向去。

我这是第一次骑马,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直响,道路颠簸,我只得紧紧的抱住英宏的腰,吓得眼也不敢睁,英宏在我头顶朗声一笑,用斗篷将我紧紧包住,道,“不要怕,坐好了。”

此次回去,英宏并没有事先派人通知,又因我身着男装,两位男子共乘一骑不免怪异,英宏用斗篷将我兜头兜脸的罩住。到了家门口时,我们虽气势不凡,门口的家人态度却并不热络。

英宏抱我下了马,我头上罩着风帽,静静站在他的身边。侍卫上前命家人进去通报父亲,只说有贵人来访。家人看了看我们,英宏虽神态闲雅,但气质尊贵,不怒自威,他们也不敢小看,忙进去通报了。

不过一会儿,管家林伯出来,满面狐疑的看着我们,态度倒也有礼,问,“敢问几位贵人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我因此时不能露面,唯有风帽低垂,并不招呼他,侍卫首领此时不耐烦起来,取下一个腰牌递给他,道,“将此牌送进去,请沈侍郎过目。”

林伯接过腰牌看了看,神色微变,忙告了罪,飞跑着进去了。透过风帽上的风毛,大门里面放眼看去倒也不是那么奢侈华丽,我心里暂松一口气,可这是一下子,我心内又紧了起来,只因为,我的父亲我太过了解,人前人后全不一样,大门到前厅是人来客往的地方,自然是简朴清素的。

后堂呢?往人眼见的富贵奢迷历历在目。我身上的冷汗淋漓而下,忍不住转眼向英宏看去,那日觐选,太后因我一身简素,大赞父亲必是个清廉的,更因此对我大加褒奖。待会儿英宏今日见了我家后堂的华丽富贵,他……

英宏握了我的手,微微用力,在我耳边轻声道,“就要见到你娘亲了呢,凝霜,你高不高兴?”

我微微点头,心里澎湃复杂,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突然就后悔起来,恨不得,立时就拉了他离去。

门内一阵喧哗,林伯陪着父亲,跌跌撞撞的急步迎出来,还在老远,就打起揖来,“不知总管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说话间已经到了跟前,一眼见到英宏,顿时大吃了一惊,竟愣在了当场,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位侍卫总管深恐父亲当街叫出来,忙上前一捏父亲的胳臂,笑道,“侍郎大人,我家主人前来看你,还不请我家主人进去坐么?”

父亲颤着身子点头,“是……是……快请……快请……,”说这转身喝命林伯,“快……快将正门打开……”

林伯见父亲连声音都变了,他哪里敢怠慢。英宏只是淡淡一笑,携了我的手,迈步而进,父亲转眼见到戴着风帽的我,又是愣了愣,一脸狐疑的跟在我们后面进来。

父亲混迹官场多年,深谙官场中的规矩,早上眼见英宏出行灵宵山,此时却突然以这等打扮站在他的面前,心里深知必有缘故,一进了正厅,丫鬟们进了香茶后,就忙屏退了闲人,关闭了厅门,往前扑头跪倒,“微臣沈正远见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不知圣驾来临,怠慢圣驾,请皇上赐罪。”

英宏朗声一笑,道,“沈爱卿快快请起,”此时,我已经取下头上的风帽,立在边上,英宏指着我对他笑道,“沈爱卿且看这是何人?”

父亲闻言抬头看向我,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口,脱口惊叫道,“凝儿……”

我上前微微行了个家礼,“父亲。”

他似被惊得狠了,半晌出不了声,还是一名侍卫提醒,他忙转身向我行礼,“微臣沈正远给娴嫔主子请安。”

我忙双手搀起,他虽是我不亲的,但他到底是我的父亲,事隔一年,在经历了几番风雨之后,再见他时,我心里竟然也有了几分酸楚亲近,如此,言语里不觉带了哽咽,道,“父亲免礼。”

父亲被这番变故惊得有些不知所措,我一心只牵念着娘,于是,我问,“母亲呢?”

父亲躬身回道,“微臣不敢擅自传贱内见驾,娴主子要见,微臣这就派人去传。”说着,打开厅门,吩咐下人去请娘来,只说有贵客到了。

娘一见我,就呆住了,她使劲的揉着自己的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我早已经泪盈于眶,上前拉住娘的手,轻声唤道,“娘。”

“……凝……是凝儿……真的是你……”娘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父亲在一边跺脚道,“只顾着哭作什么,皇上在此,还不快过来见驾。”

娘吓了一跳,这才看见在当中正位上坐着的英宏,当今天子就在眼前,娘不禁又慌又怕,忙上前跪倒行礼,“臣妾沈孔氏,见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英宏站起身子,道,“快快请起,”他对我道,“凝霜快替朕扶起来。”

我上前将娘扶起,娘见英宏直呼我的闺名,又这样温和亲切,不由竟对着英宏连看了几眼。

对于我们此次的行踪,父亲深知道事关重大,出去一番安排布置后,我们便被请进了我进宫前住的抱水轩,抱水轩里,再不是我往日住时那种清简寒酸的模样,当我的身份改变后,我就是这个家里最被尊崇的人,我进了宫后,抱水轩就被父亲修缮一新了。

只是奇怪的是,我之前担心的事并不存在的,无论是前面的正厅,还是抱水轩,以及,一路上所经的回廊庭院,全不见一丝奢华蘼贵的地方,处处只在简单里透出精致,用的也全都只是普通的装饰摆设,虽不至于寒朴,却再看不出往日的富丽堂皇。

我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很是纳闷,不明白父亲几时改了性子,父亲想是紧张,额头上已经细细的冒了汗,在一边小心的陪着。

到此时,除了父亲和娘外,就只有林伯知道我们的身份了,林伯为人忠厚,虽然不能在父亲的官路仕途上出谋划策,但却是父亲最相信的人,家里的大小事宜,全都交于他打点,此刻他一听那以风帽遮掩面目的神秘人物,正是他家身为皇妃的五小姐,而五小姐身边的那位英挺不凡的男子,竟然就是当今的圣上,老管家万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竟能有幸见到当今的天子,一时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下人们只知道家里来了贵客,眼见老爷夫人以及管家全都小心紧张,也不禁一个个如临大敌,深恐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贵人。

这件事自然是瞒不过大娘以及众位姨娘的,大娘带着众位姨娘来到抱水轩,想一看究竟,却被守在外面的侍卫拦住了,大娘见在自己家里,竟被几个陌生男子拦住,恼怒起来,恨声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拦我?”

父亲听得林伯禀报,出去一顿呵斥,大娘委屈万分,却也不敢再闹,只得悻悻欲归,我在屋内听到,忙让林伯出去请她进来。我对英宏笑道,“皇上不知,家父有两位正室妻子,外面那位沈秦氏,和臣妾的娘亲一起,都是平妻,所以,臣妾斗胆作主,也将她传进来给皇上见个礼。”

英宏并不在意,大娘进来后,一见我也愣了,呆站着不知所以,父亲喝道,“皇上和娴主儿在此,还不见礼。”

她这才明白因何被拦了,顿时惊慌起来,忙忙跪倒,“臣妾见过……皇上,见……过娴主儿……”声音哆嗦着,语不成句。

我上前亲手扶起,含笑行了家礼,道,“母亲好。”

她万想不到我竟然对她这样客气,甚至,我居然叫她作母亲,往日我待人向来冷淡,除了娘,我从不与人亲近。

只一年不见,她的鬓角竟然带了些许的白发,眉眼之间,更多了几分风霜,见识到宫里妃嫔间的冷酷后,再见她时,我竟忍不住的心软宽容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丈夫的心从来不在自己身上,又无儿女傍身,那份孤独凄凉,纵然是正室身份,又岂是能取代的。

她的眼里隐隐的带了泪,不知是否那声“母亲”拨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嫁给父亲这么多年,膝下并无所出,这也是她不敢阻拦父亲纳妾的一个原因,哥哥们和二姐,向来都跟我一样,只叫她大娘的,我这一声“母亲”竟是她有生以来听到的第一声。

她拉住的我手,细细端详起来,眉眼里是从来未有过的温柔,“真的是……凝儿回来了么?”

我点点头,请她坐下。此时,林伯听侍卫总管吩咐,已经在偏厅里摆好了一桌酒宴,我这才想起,自早上出宫到现在,我们竟然都还是水米未进的。

父亲陪着英宏出去用膳,娘和大娘在里面陪我,我整个人松懈下来,要娘和大娘不必再拘礼。大娘见我身上穿的依然是男装,皱了皱眉,亲自出去寻了一套衣服来帮我换了,一边帮我梳着头,一边却埋怨起来,“怎的也不早早的让人来说一声儿的,咱们也好准备着,看把女儿给委屈的。”

这种口气听在我的耳里,让我的心内猛的一热,再不怀疑她说此话的诚意,眼里亦隐隐的带了泪,娘见了忙用帕子帮我拭去,“凝儿……”

话未出口,娘已经哽咽起来,大娘也红了眼,我们三个,竟然无语凝噎起来,好一会,为怕英宏回来看见,这才忍了,大娘却道,“凝儿,在宫里可好……”

娘也点头,“你在宫里过得怎么样?我看皇上对你很好呢……”

她们的问题,直让我的心里一阵酸苦,可是我怕让娘担心, 哪里敢说,只有强笑道,“女儿在宫里……很好,皇上对我,也很好。”

娘和大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娘笑道,“我就说嘛,按规矩,凝儿再不能出宫来的,若不是皇上宠爱,哪里就能有此时呢!”

她又笑了对娘道,“都说咱们女儿被皇上禁足了,我就跟你说是再不可能的,你却枉自担心,现在可亲眼看见了。”

娘脸上也是喜笑颜开的样子,拉住我的手,道,“早上你父亲上朝回来,就说你昨天晚上触怒圣驾,被禁足了,害我好一阵担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昨天晚上到现在发生的一切,犹像是在梦中,看看娘和大娘,想想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当下就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了她们,她们全都欢喜无限,大娘合了双手,口里念道,“阿弥陀怫,亏得皇上肯为你费这样的心。”

娘满眼都是欣慰,我知道,在她看到皇上和听到我说的后,她是真的放心了,我慢慢的靠入她的怀里,手里又牵过大娘的手,衷心道,“女儿真舍不得离开你们!”

晚上,英宏将我拥在怀里,问,“凝霜,你今天高兴么?”

我抬头看往他,“我沈凝霜这一生,再忘不了皇……你待我的这一份心。”

他眉眼里全是温柔,对着我深深的吻下来,口里喃喃道,“凝霜,我虽不能带你去天涯,但是,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想法给你。”

“凝妹妹,你若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都会想法弄来给你,”小时候,我被三哥欺负,一个人站在风里哭,栩表哥拿着他新买的一个小皮球过来哄我,见我终于破涕为笑了,他拉着我的小手,对我这样宣布。

如今,这句话竟然又在耳边响起,我恍惚如在梦中,我星眼微合,却是脱口而出的,“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君心不变!”

话一出口,不觉一惊,张眼看时,英宏情意深浓,定定的看着我,“我发誓……”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惊骇里,一时想不起来他为何而誓,他抓着我的手,捂到他的心口,神情凝重,“我,英宏,今日对天盟誓,此生绝不负沈凝霜,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若违此誓,叫我天打雷劈,不得……”

我惊呼一声,忙抽手去捂他的口,眼里已经急出泪来,恼道,“好好儿的说着话,你怎么胡说起来了,你……你还让我活么……”话一出口,泪就落了下来。

他脸上欣喜而又怜惜,低头吻去我脸上的泪,温柔无限里,我竟然渐渐沉湎,不再记得皇宫,不再记得他是皇帝,甚至,不再记得栩表哥!

天一亮,英宏就起了身,我服侍他用早膳,心里难免担忧,他轻笑着抚我的脸,柔声道,“你别担心,在这里好好的陪着你娘,四天后,我就回来接你。”

我心里慢慢柔软起来,靠进他的怀里,“你,可千万千万要小心了。”

替他系上斗篷,他在我的额上轻轻一吻,恋恋不舍的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出了抱水轩,我上了高楼,看着父亲将他们送出门外,上马绝尘而去。

直到他走得很远了,再也看不见,我依旧站在栏杆边上发着呆,娘和大娘相扶着上来,见我这样,不由的相视一笑,娘心疼道,“这里风大,还是下去吧!”

我点点头,扶着娘下了楼,娘将她贴身使唤的云姨叫来伺候我,云姨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见我回来,惊喜莫名,上来拉着我的手就问个不停,却又对娘说,“小姐瘦了呢。”

娘心疼的点头,我清浅一笑,“只是你们冬天看惯了人穿大毛衣裳的缘故,其实,我并没有瘦的。”

英宏留下了两名侍卫护卫我的安全,父亲又调来十名虎虎生威的家丁,十几个人,将整个抱水轩围得密不透风,我对父亲说,其实不用这样,都只是家里人,再不会有什么的。

父亲严肃的回我,绝不敢有任何的闪失,还是小心为好.我顿了顿,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因何家里的陈设全都变了。

父亲很恭敬的回道,他知道太后当日对我看重是因我朴素,为恐被人捉了我的短处,便将家里的陈设全都换了。果然,今日就用上了!

我叹了口气,就将丽贵人的事,细细的告诉他。只想让他知道,在宫里生活,风云颠覆是转眼间的事,只希望他能好自为之。

父亲听我竟遇到了这样的险事,脸也白了,沉吟了半晌,他忽然问道,“凝儿,你可是怪爹送你进宫?”

此话一出,我囤积在心里一年的委屈立时全都涌上心头,鼻子一酸,泪水盈在眼眶里,盈然欲滴,我哽咽道,“父亲只一心想求富贵,你可知,集宠于一身就是集怨于一身,别的不说,就那贵妃娘娘,不知道布了多少眼线在女儿身边,一个不防,就被她拿了短去,到时,只怕,咱们沈家富贵没求到,却要落到那丽贵人家人的下场了。”

父亲低着头没有答话,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回想起他年前给我的信上,以娘的身体为由,要我力求晋位的事,我就冷笑起来,“父亲又哪里能想得到这些呢,哼哼,我才进宫就连升再升,到最后,只怕就连皇后眼里也不能容的了。父亲不叫我避一避,倒叫我愈发的往那风口上站着去。”

父亲见我有了怒意,惶恐不安,忙站起身子,我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窗前挂着的珠帘,远远的看着守护在抱水轩前的家丁和侍卫,心里酸楚不已,哀伤道,“咱们到底父女一场,再怎么样,我还是想你们过得好的。”

“如今事已至此,凝儿,你也宫里,也要小心了,唉……,”说到这里,父亲竟然叹了口气,再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