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以后,太后和英宏的关系就微妙起来。太后对那梅才人以谦仁慧贤贵太妃的身份葬入皇陵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要知道,只有位至贵妃了,才可以在先帝驾崩后,被封为贵太妃的呵。
在梅贵太妃葬入皇陵之前,太后就已经跟英宏抗议多次,见英宏执意孤行,她授意宰相以及军机处等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上奏用祖宗家法阻拦,然而这一切看在英宏眼里,正是太后心虚失分寸的现象。他原本心里就疑,如此一来,他更加觉得,那封血书所言属实。
于是,英宏不但不理,在梅贵太妃落葬皇陵的那天,他更要亲自前去送殡。这道旨意一下,不单是朝臣震惊,太后愤怒,就连我,也不由为之大吃一惊。
在大肃朝的国家典仪里,皇帝是不能轻易给人送殡的,除了先帝外,便是自己的生身之母,只要未被封为太后,亦是没有这样的尊荣。英宏这一举动,让原本就已经很神秘的一件事,愈发变得扑朔迷离。朝廷上下,宫里宫外,无不议论纷纷,全都在猜测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梅贵太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太后大发凤威,气得要亲自去位于京城东郊的皇陵哭祭先帝去。英宏却像是跟太后拗上了,下旨说太后身子不好,命人将荣寿宫宫门紧锁,竟然就将太后架空软禁在里面了。
他这样的举动,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我竭力劝阻他不要做得太过,免得天下臣民侧目,言官弹劾,他却冷了脸儿道,“朕原本不过是要试探她一番,却没想到她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朕暗里找过一些老宫人来细问,他们当年虽然不是亲身服侍梅才人的,但却有好几个都是听过有关于这件事的流言,说的竟然就和那血书上所言一模一样。”
他的语气森然,“常言道无风不起浪,这血书加上这流言,再看她的反应,只怕,已经有九分是真的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生身之母死得如此之惨,朕却认仇人作母亲到如今,朕实在是大不孝。”
“皇上,”我不防他竟然如此看重这件事,心里顿时暗暗心惊,“皇上万不可如此自责,这件事,这件事……”
我喏喏的说不下去,他无力的看着我,“凝霜,我知道你又要劝慰朕。其实,我并不是糊涂之人,也知道到现在还没有证据能笃定的证明太后就是我的杀母仇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突然的就有这种感觉,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个梅才人,就是我的生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以往只有对我极爱的时候,才以“我”自称,像现在这样无力沮丧的,还是第一次。我心里一痛,忙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就在我想着该如何劝解时,他又抬头向我软弱的一笑,道,“这件事无论是个什么样的真相,我都要查个水落石出,嗯,凝霜,你放心罢,我不会有事。”
他这句话听在我的耳里,我却是一惊,英宏竟然拧了劲要查出这件事的真相,他查来查去,会不会查到我的身上来?
这样想时,我顿时起了一身冷汗,细细想着我计划里有无露出破绽,这件事就蒋秀小青和小福知道,他们几个是极可信的,定然不会出错,那么……
王嬷嬷!!!
这位王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宫里的蹊跷奥妙自然见得也多,她才说了这样的事给我听,没隔几天就出了这样的事,她必定会起疑的罢?
英宏要彻查此事,宫里上年纪的老人必定都是要查问的。万一,她招出曾经跟我说过此事,那……
越想心里越惊,脊背上已是一片湿冷,猛然英宏伸手转过我的脸,“凝霜,你在想什么?”
他的眸子幽深若星攫人心芒,我不禁心虚,诺喏道,“臣妾……没有想什么?”强镇定了心神,我笑道,“臣妾只是在想,皇上到底该从哪里查起?”
他的脸色一冷,微微的眯起眼来,如扑狩之前觊觎猎物的云豹,瞬间恢复了他帝王的威势,冷声道,“这难不倒朕。”
如此,到了梅贵太妃落葬的那天,英宏到底还是去了,而太后被这一打击,原本就已经不好的身子,此时更是病得沉重,竟然就起不了床了。
我暗自思量着,愈发觉得此事不妙,我原本只是想让英宏对太后心存了芥蒂就好,可万没想到事情竟然演变到这个地步。如此针锋分明的相对,太后那边也定要起疑,这一切全都是缘于那个铁箱子,于是,那个铁箱里到底是怎么来的,又到底装了什么?必然就是太后一心要查探的。
我的大仇尚未得报,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件事上出了纰漏。
咬了咬牙,我唤进蒋秀来,狠着心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蒋秀的脸不由微微一白,然而只是一刹间,她就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我软软的依进贵妃塌上,已经是秋末冬初了,天气里此时已是微微的有了冷意,我却一身的黏腻汗湿,宛如,刚才那个决定已经拼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第二日一早,姜雨燕和常珍珠来向我请安时,我故意的留下她们俩个坐了吃茶,又命人去唤王嬷嬷,我笑着道,“这位王嬷嬷是极有趣儿的,我平日里闷着慌时,都是叫她来说说古今听着,倒也觉得这日子过得快些。”
正说着,裁雪进来回禀道,“娘娘,那王嬷嬷病了,起不得床呢。”
“病了,几时的事儿,”我不禁皱起眉头来,又道,“去请了太医来为她瞧瞧罢。”
裁雪道,“一早秀姑娘已经命人去请了太医来瞧了,说是得了风寒,怕过人,叫迁了她出去呢。”
我装出极关切不舍的样子,“要迁出去?怎么竟有如此严重了么?”
边上常珍珠笑道,“这几天天气陡然的凉了,年纪大了的人,身子骨不比年轻时候,就受不住了也是有的。太医既然说了叫迁出去,那就迁出去罢,娘娘身子尊贵,万一要过上了病气,那可不得了呢。况且,这也是宫里的规矩的。”
姜雨燕小孩子心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也笑了道,“娘娘别舍不得,左右明天她好了,就又进来了。”
我这才点头笑道,“我只是担心外头的人会不会好生的治罢了,”转儿对裁雪吩咐,“你叫秀儿选几样好点的补药给她带出去,再传我的话给太医院,命好生治了,不许敷衍,嗯,将她随身用的铺盖衣裳也带出去罢,外头的必定没有咱们里面的好。”
裁雪答了个是,转身出去了。常珍珠和姜雨燕齐笑着夸赞我道,“娘娘真是菩萨心肠的人呢。”
我微微一笑,又和她们说了一会子话,便面露乏意,常珍珠是极会看人脸色的,见我疲累,忙向姜雨燕示意,两人一起告退了。
然而到了第三日,就有人进来回报,说那王嬷嬷年事高弱,不敌病痛,竟然已经于头天夜里病故了。林晚霞听了,念着她待自己的好,不禁黯然。我也有些伤感起来,可是人已经去了,只有吩咐人,好生的将她葬了。
事后,我问蒋秀,“那事儿办得利索么?”
蒋秀点了点,“娘娘放心。”
我紧绷了两天的心弦这才一松,人不觉的松散下来,于是眯了眼睛歪去那靠窗的贵妃塌上。窗外,檐子下的小鸟正叽叽喳喳的叫得欢,身边的铜漏里,不时有水“咚”的一滴,整个屋子里静寂无声。
我凝神听着那小鸟的叫声,不知不觉的人就迷糊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恍惚惚里,竟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唤着,“娘娘,娘娘……”
我的头却沉沉的抬不起来,那声音更加叫得迫切凄惨,一声一声不去,“娘娘,娘娘……”
我转过了头去看,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低垂了头站着,口里不停的唤着,“娘娘,娘娘……”
“你是谁?”我并不觉得怕,只是奇怪,迫切的想要看清楚她头发遮掩下的脸。
她的声音幽幽切切,“娘娘,娘娘……”
突然,她的声音陡的尖厉,“你好狠的心啊,”她猛然抬头,散乱的长发下,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忽的露了出来。
赫然竟是――王嬷嬷。
“啊,”我顿时惊叫出声,身子猛往后一退,头咚的撞到了什么上面,疼得我“啊”的又叫了一声。
“娘娘,您怎么了?”耳边是蒋秀的声音。
我冷汗淋漓的睁开眼,面前是蒋秀惊疑担忧的脸,我这才知道,自己方才是做了一个梦。
蒋秀轻轻揉着我头上被撞到的地方,柔声道,“娘娘是梦怔了罢,奴婢去吩咐人做一碗定神汤去。”
我的身上早已经冷汗淋漓,却摇头不让她去,沉默了半晌,我才幽然道,“我……我方才梦见那王嬷嬷了,她……她怪我太狠心。”
蒋秀的脸色顿时一变,然而很快的,她就恢复了正常,定声道,“娘娘别乱想,那王嬷嬷是病死的,娘娘只记住这个就好。”
我依旧心神不定,将双手举到到眼前仔细端详着,我苦苦而笑,道,“终于,我的手上也沾染上了别人的血,到底,我也变得和她们一个样儿了!”
“娘娘,”蒋秀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她自己却唰的流下泪来。
无论英宏和太后之间闹得怎样的僵,宫里众妃还是得要按常例每日去荣寿宫请安。太后身子虽然不好,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并没有像往常她生病时般免去我们的问安,虽然只是隔着帘子磕头,我们每日依旧得去得殷勤。
这一日去时,才磕了头坐下,就见有宫人回报道,“和贵人到了。”
这位和贵人虽然进宫已有几日,然而因着梅贵太妃的事,被英宏下旨,暂且先在偏宫里住着,不行妃嫔之礼,待到梅贵太妃落葬完了,她再正式受贵人封号,享妃嫔供奉,行妃嫔礼仪。
大家一听和贵人来了,全都屏住了声息,齐齐朝门口看去,她虽然只是个贵人,然而她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又是瑾贵妃的堂妹,如此身份,谁敢小窥。
门帘啪嗒一响,一个窈窕丽人轻轻款款的走了进来,只见她容颜俏丽,眉眼如画,肤若脂凝,头上长发被精细的挽起,梳成流云髻,再戴水澹生烟冠,中嵌以一朵海棠珠花,两旁垂下长长紫玉璎珞至肩膀,额际坠着一只小指头大小的南珠,随着她的举动来回摆动着,耳挂苍山碧玉坠,身着一袭金红色绣以粉色芙蓉的宫装,腰束九孔玲珑玉带,玉带腰之两侧再垂下细细的珍珠流苏,两臂挽云青欲雨带,带长一丈,与长长裙摆拖延身后,于富贵华丽中平添一份妖娆!
她的这份妆扮艳丽而又奢侈,气势竟然和瑾贵妃不相上下,只是,少了瑾贵妃身上的那份凛冽和强势。
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她这身妆扮,哪里是一个贵人该有的?
众人看在眼里,也顿时面面相觑。瑾贵妃却不以为忤,微微含笑着看向她。
那和贵人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的进来,直走到瑾贵妃跟前时,她才露出笑脸,却并没有依妃嫔之理向瑾贵妃跪下请安,娇娇的叫道,“姐姐。”
她看了看瑾贵妃身边的正位,又道,“咦,姑母呢?”
如此旁若无人,分明是不将边上的人放在眼里。安婕妤正坐在我的身边,见此轻拉一下我的袖子,不露痕迹的向我挤了挤眼,我的唇角溢起一抹浅浅的笑,也不做声。
瑾贵妃板下脸来,道,“玉漪,怎么这样没规矩,你当这还是在自己家里呢么?”
她顿时撅了嘴,“姐姐。”
瑾贵妃和缓了神色,道,“姑母病了,过一会儿你再进去瞧瞧,这里坐着的都是你的姐姐,你先去见个礼。”
她却不理会,“姑母病了么?我这就瞧瞧去,”说完,转身就要进内殿。
“放肆,”瑾贵妃很是生气的样子,喝道,“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么?”
她这才不情不愿的转过身子,有宫人引着她到我跟前,道,“这位是住在静延宫的昭仪娘娘。”
她的神情不动,眼睛直直的看过来,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有着挑衅。
她缓缓走到我跟前,却并不是按贵人之礼觐见,只微微屈身,行了一个平礼,叫了声,“昭仪姐姐。”
我忙站起身子,微笑道,“都是自家姐妹,妹妹快别多礼了。”
她再看我时,眼里隐隐有了得意的神色,我只做看不见,指着身边的安婕妤,笑道,“这位是安婕妤了。”
安婕妤也慌忙站起身子,笑道,“妹妹别多礼。”
我好笑的坐回位子,闲闲的看着她给安婕妤,瑞贵嫔等见礼,她只是很随意的每个人面前屈了屈身子,就回转了,对瑾贵妃道,“姐姐,我进去看姑母了。”
说完不待瑾贵妃开口,径直进了内殿,那神情架势,宛如是在自己家里般随意自如。
瑾贵妃皱起眉头,颇有点恼的样子,道,“从小被太后宠坏了的,真是没有规矩。”
我笑道,“她这也是一片孝心,心里惦记着太后的身子,贵妃娘娘别怪她。”
安婕妤也跟着道,“正是呢,都是自己姐妹,贵妃娘娘别紧着叫她拘礼的。”
瑾贵妃这才笑了,大家又说了几句,也就告了退。
待出了荣寿宫,人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忿。安婕妤悄悄向我道,“这还了得,还只是一个贵人呢,那派头,啧啧,”她看了看我,又道,“嫔妾这样的就都算了,在姐姐你跟前儿,她竟然也是这样轻慢,真真是不把姐姐你放在眼里。”
我脸带笑意,也不说什么,向她点了点头,道,“天儿不早了,妹妹回去歇着罢,”说完,径直扶了小青的手上了轿。
回到流云殿来,我将方才发生的一切细细说给蒋秀听,临了笑道,“她们姑侄三个真真是有趣,不过就是想彰显着她们的身份不同罢了,平白的就演这样的一场戏给人看。”
蒋秀点头,“正是呢,这只怕就是太后的主意也说不定的。太后是个极聪明厉害的人,如今她跟皇上闹成这样儿,想来就是要借这一出让大家明白这后宫是谁的天下的。”
“不对,”我突然拧起了眉头,“太后向来厉害,绝对不会有如此肤浅的想法,她这样做,定是有另外的原因?”
“什么?”蒋秀一愣。
我细想了想,“只怕,她是针对着那个铁箱子而来的。”
蒋秀面色一变,“她怀疑到娘娘了?”
“那倒应该没有,但是她如此聪明,她定然怀疑这会不会是有人作鬼?所以,就让她这个侄女儿做出这个样子来,敲山震虎。”我看着蒋秀,一字一定,“她这个侄女可是大家出身,从小的教养定该是极好的。若不是她授意,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没规矩的举动来。”
蒋秀凝然点头,“娘娘说的是呢,嗯,没想到,那瑾贵妃尚未收拾掉,又来了一个和贵人,娘娘,这可怎么好?”
看着窗花格子上雕刻着的缠枝四喜梅花图案,我的脑子里也是缠来绕去的不得头绪,好半晌,我才慢慢出声,“那个和贵人,不能留!”
要将一棵大树顺利劈倒,就一定要先砍去它身上的那些枝枝蔓蔓,清除掉所有可能成为干扰的障碍。所以,不管这和贵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都绝不能留。
和贵人在给了众妃一个下马威后,气焰并没高涨得几天,就有了些蔫的意思!
她进宫的第一晚,敬事房就按太后的吩咐,将她的绿头牌上了出来,然而英宏当晚并没有宣召任何人侍寝;之后的几天,英宏也只宣召了两次妃嫔,却分别是安婕妤和瑛常在,就连我和瑾贵妃,也都撂在了一边儿了。
英宏的一反常态,让宫里众妃全都摸不着头脑,然而都是极聪明的人,全都能看得出如今宫里的形势风头不对。于是,一个个除了每日例行的问安外,全都闭在自己的宫室里,等闲不肯多说一句话。
新进妃嫔原本对于进宫日久,却无一人得以侍寝而心怀猜忌和不满,然而在看到那和贵人亦是同样下场时,这八位的心里便显然畅快了许多,常珍珠那么藏得住心事的人,这几天也禁不住眉开眼笑起来。
宫里这些变故我全都不去顾及,只将精神放在那和贵人身上。那日回来后,我就命人备了极重的礼,命蒋秀亲自送到她的屋子里去,并要蒋秀在言辞里竭力做出谦卑巴结的意思。如此一来,那和贵人果然得意,赏了蒋秀一个差不多足足五两重的金锞子,并道,“回你们娘娘,道她的心意我知道了,再别客气了。”
蒋秀回来将那金锞子给我看,小茶咋舌道,“哎呀呀,随便赏人就是这样重的一锭金子,若是她要求人送礼时,该是多厚的礼啊。”
蒋秀笑了道,“她不过是要摆出这样子来压压人罢了,你倒只会想美事儿的。”
小青也点头,“是哪,妈呀,好在皇上将她压了两级,若这会子是位容华主子,那可真真是没有人走路的地儿了。”
和贵人虽然只位居六品,也并没有按规矩来给我们这些位分高的人请安,我却并不在意,见了她时殷勤得仿佛她是位高高在上的娘娘,我倒是位地位低下的小主般。安婕妤等见我尚如此,她们自然更加惶恐,倒当和贵人是天神般的敬着了。
英宏迟迟不召她侍寝,和贵人渐渐浮躁了起来。我听得安槐告诉我,她竟然直闯清心殿,在英宏面前撒娇卖痴。英宏却是神色如常,面上不见半点的喜和恶。
当晚上绿头牌时,英宏翻的是端嫔的牌子。如此一来,那和贵人不觉羞恼起来,先是在瑾贵妃跟前大哭了一场,又跑去荣寿宫,要太后做主。
太后自然是不好为这事出头。和贵人经这一遭儿,再见我们时,更是冷着脸儿不肯给人好颜色看,然而,她到底收敛了些,再不像往日般颐指气使。
看着这一切,我终于笃定,英宏对太后已经心存了芥蒂,心下暗暗高兴。
我边和瑾贵妃姐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边暗暗的找着机会。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眼间,就已是年下了。
看着窗外大雪纷飞,我心下黯然,睿儿若不死,此时已是满一周岁了,该是正蹒跚学步的时候,嗯,小嫩牙应该长出来了,也应该能认得父皇和母妃了。
只是……
只是……
想到睿儿的死,我心痛如绞,银牙咬得欲碎,眼里却再无一滴眼泪。我就那么愣愣的站着,愣愣的站着,心灰如死。
帘子一挑,蒋秀轻手轻脚的进来,对着我欲言又止。我微微蹙眉,“怎么?”
她咬一咬唇,“皇上今天翻的是和贵人的牌子。”
天气开始凉了的时候,眼见宫内宫外流言怨气多了起来。英宏就偶尔开始翻新妃嫔的牌子,然而这次依旧和以往不同,新妃嫔在侍寝之后,并没有按规矩晋级,就连和贵人,也没有例外。
新进的妃嫔们眼见就连和贵人也没有晋级,她们自然也就不敢再有什么怨言。而和贵人,在她从原本的容华被降为贵人时,就已经被人给看了笑话;如今侍寝后又没有按规矩晋位,依她的性子,必是不能善罢甘休的,于是,满宫的嫔妃无不在等着看好戏。
可是和贵人却大出人意外,她竟然毫无反应,还训导其他的新妃嫔,伺候皇上原本就是她们分内之事,万不该心心念念整日想着要晋级升位。
这一来,倒让人大为侧目,个个称奇起来,人人见了她,都会大大的称赞一番,道她贤惠淑和。
同蒋秀说起这些时,我不过一笑。她这一次的作风和那日在荣寿宫里表现的大不相同,但只要稍一细想就会明白,上一次在荣寿宫里是做给我们看的;而这一次,该是做给皇上看的了。
想来,这还是太后的主意。太后在刚选完秀的时候,突然召进这个侄女进来,无非是想要让这位和贵人来抓住皇上的心,以巩固她们家族的利益。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英宏已经对她心存了芥蒂,竟然在她懿旨亲封容华后,硬是将她这个侄女连降了两级。
太后何等聪明,经过梅贵太妃的事,她已经知道了跟英宏硬碰是不可能的。如此,在和贵人没有被晋级后,她必定会要和贵人做出那样贤淑的样子来,以退为进。
蒋秀见我冷着脸不作声,不敢再说,收拾了碗悄悄的退了出去。我心里翻腾起伏,想到这个和贵人,我大是头疼,这个和贵人平日里防范甚紧,直拖到今天,我尚没有找到机会下手。我原本想着,英宏是最不喜人无礼嚣张的,按她原本的张扬跋扈,迟早会被我抓到把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却一反常态起来。
太后的这一着也果然厉害,英宏不知是否真的为之所动,竟然一反常态,对那和贵人一时竟亲和了许多。这宫里,除了我和瑾贵妃,就是翻她的牌子较多了;对太后和瑾贵妃,态度也渐渐有了回缓。
这一切让我怎能不心焦如焚,然而越是如此,我越是不能急,每次英宏过来,我都强忍着内心的焦灼,强颜欢笑着。
英宏啊英宏,难道说,你对我的情,已经到了快尽的时候了吗?君恩竟真的如此浅薄?
冬日里天短夜长,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小青蒋秀摆了晚膳来,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只草草的用了几口,就撂下了。
看着蒋秀,我问,“你说,他今晚翻了和贵人的牌子?”
“是,娘娘。”蒋秀小心的看着我的脸色回答。
我心烦意乱,走到状台前,不待蒋秀过来,自己抬手拨下头上的束发簪环,懒声道,“取水来,我洗洗就睡吧。”
蒋秀迟疑道,“娘娘才用了膳的,还是坐一会子罢,这会子就睡,怕积了食呢。”
我充耳不闻,只是愣愣的对着镜子发着呆,小青见我神情黯然的样子,只当我是因着英宏的缘故,过来我身边,轻声道,“小姐,皇上……皇上虽然去了和小主那里,可……可并不是就将小姐您撇开了的,小姐您别多想。”
她哪里能知道我的心事,看着小青,我挤出一丝笑意,“我不是为这个。”
支了她们出去,我只留了蒋秀在身边伺候,洗漱完了后,因着我体虚畏寒,蒋秀就睡在了我脚那头,捧了我的脚在怀里捂着。
然而我翻来覆去的哪里能睡得着,蒋秀到底问出口,“娘娘在想什么?”
我被她问得一停,干脆就坐了起来,蒋秀忙过来拿小毛毯给我裹了,我看着她,幽幽道,“你说,皇上为什么突然又对她们热乎起来了?”
蒋秀一愣,半晌才道,“奴婢不知。”
她抬头担忧的看我,“娘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娘娘别急。”
“十年不晚,”我哧的冷笑,“这才几个月?风水就快从咱们这里转走了。”
“娘娘。”
我默默看着蒋秀,突然哀哀一笑,道,“秀儿,你怕死么?”
蒋秀像是一惊,转而摇头,极平静的笑道,“奴婢的妹妹一个人在地下,想来已经找着奴婢的爹娘了,奴婢去了,正好一家团聚,奴婢怕什么?”
我摸了摸她的脸,也吃吃的笑了起来,“只不知道我的睿儿在下面,有没有遇到他的皇爷爷皇奶奶们,都说那下面极是黑暗幽冷,我若能去陪他,嗯,也是极好的。”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像是说到了极高兴的事,全都哧哧的笑了起来,我更是笑出了眼泪,突然,我猛的一停,声音凄厉,咬牙切齿道,“可是,我一定得带着她走。”
蒋秀也点着头,“正是,若不是全身而退,那就玉石俱焚罢,哈哈……”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只觉得头炸炸的疼,蒋秀早起来了,正拿了小暖炉往我的脚边上放,见我睁开眼来,却是表情痛苦的样子,吓了一跳,伸手一摸的我额头,惊声叫道,“呀,娘娘,你头上怎么这么烫的。”
我想说话,头却晕晕得抬不起来,这边蒋秀已经命人赶紧去请御医;又唤小泰去金銮殿那里侯着,找机会让刘喜转告皇上。
依旧是张才玉过来切了脉,道是受了风寒了,开了药方后,又嘱咐说不让出去吹风,饮食上也要清淡些。
正说着外面有人高声唱喏,“皇上驾到。”
只听外面脚步声急响,小青忙去门边跪下,边掀开石榴大红描金撒花帘子来侯着,一晃眼间,就见英宏身着明黄色九龙戏珠团龙衮袍,头戴十二排悬珠的冕冠,急匆匆的进来。
我才挣扎着要起身见礼时,他已经来到身边,一把按住我的身子,道,“你快躺着别动,”说着就转身向跪在一边的张才玉询问我的病情,张才玉一一答了,听到张才玉说没有什么大碍,英宏这才松了一口气,摆手命他出去。
他心疼的摸着我的脸,“怎么就受了风寒呢,这大冷天的,你也不好生护着自己。”
他的语气里满是怨嗔,听在我的耳里,心里顿时一酸,忍不住就掉下泪来,忙强忍住,看了看他一身上朝时的衣着,道,“皇上是一下朝就过来了么?”转头吩咐蒋秀,“快取皇上日常穿的衣服来伺候皇上换了。”
英宏有些恼了,嗔道,“你只顾着自己的身子罢,谁要你顾这些。”
我本就委屈,听他这一句,不由就起了性子,也顾不得什么,转身就向了床里,将脸死死的埋进被子里不肯抬头,被子上绣了大朵大朵的浅色芙蓉,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洇进去,湿湿腻腻,触脸冰凉。
蒋秀一惊非小,扑的跪下道,“皇上别怪娘娘,娘娘只是……只是……,”她急得语无伦次,忽然想到,“娘娘只是念起了小皇子,一时伤心起来了,这才……,昨儿娘娘看着外面的雪还哭来着,说……说小皇子若在,今天只怕已经……会走路了……,”这样说的时候,蒋秀自己竟就忍不住了,语气哽咽起来,“奴婢们怎么劝,娘娘都止不住的流泪,只怕就是因为这个,娘娘方才……”
蒋秀的话让我的心里一时更是痛不可言,眼泪掉得更凶。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我突然想起,这倒是个好机会,我可借着英宏对睿儿的怜惜之心,稳固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
然而这样的念头才一闪过,我就很是内疚不忍,睿儿,我的孩子,母妃竟然在利用死去的你,母妃如何对得起你。
蒋秀这一招果然厉害,英宏的语气顿时和软下来,他伸手来扳我的肩膀,我理智恢复,不敢再犟,也就顺着他的手回转身来。
他将我拥在怀里,哑声道,“凝霜……”
蒋秀是极会看眼色的,见此忙带了人悄声的退了出去。我抬眼仔细看着英宏的神色,他对我的怜宠一如以往,满满的在眼底呈现。我心里暗暗一定,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皇上。”
他不说话,只将拥着我的手紧了一紧,屋子里静默起来,除了铜漏里的水不时“嗒,”的一滴,就只有瓶子里梅花的香味幽幽的四边漫延开去。
“咱们还会有孩子的,”他突然这样一句,像是要抹去我心里因为睿儿的伤痛,可这句话却让我的身子猛然一颤,瞬间揭开我久久不愿去想的另外一个伤疤。我忽的抬头,死死的盯着他,眼神里全是惊恐和伤悲,大娘的话在我的脑子里嗡嗡回响。
“我不会再有孩子了,”我差点就这样脱口而出。
英宏不明白我为什么却有这样的反应,慌忙道,“凝霜,你怎么了?”
我哀然浅笑,出口却是,“臣妾已经人老珠黄,皇上只怕……只怕就要嫌弃臣妾了,臣妾自己一个人,哪里还生得下孩子来。”
这话听起来满含酸意的样子,英宏见我这样,只当我在吃醋,反而释然而笑道,“傻凝霜,你才多大,就说人老珠黄了,”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朕比你大了十多岁,若说你这样儿的就老了,那朕岂不更是老朽得跟枯木似的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要笑,嘟着嘴儿道,“那皇上如今却怎么……怎么……嗯,那位和贵人,果然生得美呢。”
我的语气既娇且嗔,酸溜溜满怀醋意,本只为试探他,却没想到话音才落,他的脸竟然刷的沉了下来,我心头顿时一惊,难道,他这就恼了?
我慌忙请罪道,“臣妾该死,臣妾不该……不该妒忌和贵人,臣妾……臣妾只是心恋皇上,所以……这才……,”这样说着,语声已经带了呜咽,从他的怀里挣出来,我挣扎着就要下地。
他这才回神,一把重又将我抱回怀里,恼道,“已经病了,还乱动,”他的语气竟然空前的严厉,我吃不透他的心意,一时竟愣了,乖乖的窝在他的怀里,动也不敢动。
他像是在思衬着什么,半晌,他猛然叹了口气,在我耳边道,“凝霜,你……你可是在气朕?”
他这句话大不像是一个帝王所该说的,我不禁一怔,“这……皇上?”
他取过一个软垫给我靠着,起身在屋子里慢慢的踱着步子,很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再想不到我一句话竟然引得他这样,呆呆的看着他,一时竟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走到门边,掀开帘子对外面语气严厉的吩咐,“这边不要人伺候,你们全都退到三尺以外去,嗯,三尺以内,若有一个人藏着,立斩。”
只听外面齐齐的答应了声,“是,”就有脚步声渐渐远远的去了。
我这一惊非小,心知必定是有什么事?耳听得外面的人走得远了,这才轻声道,“皇上,这……”
他像是极谨慎小心的样子,又掀开帘子看了看,这才来到我的身边,凑到我耳边道,“凝霜,朕不是有意要疏忽你。”
“臣妾明白的,可是,这到底是……”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有件事,朕一直不敢找人商量,”说到这儿,他看了看我,道,“朕只能跟你说了,嗯,你只听着罢。”
他定了定神,“朕十五岁登基时,因为年纪太幼,朝政其实都是太后在掌握,直到朕十八岁时,太后才将朝政还给了朕。可因朕依旧年轻,太后还是不放心,所以,传国的两颗玺印,她只交了一颗给朕,还有一颗依然由她保管。朕后来虽然已经能够完全的处理朝政,然而因为那颗玺印只是在调拨兵部时才要用上,如今国家安泰,并无战役,所以朕倒也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就没想着要过来。可自从有了梅贵太妃的事后,她……,”说到这里,英宏的声音一停,脸上满布寒洌之气。
我惊得目瞪口呆,万想不到他竟然将这样机密的事来告诉我,手脚冰凉之既,我更是惊诧,这种事情不比寻常若是泄漏了出去,那可是……
难怪英宏如此郑重,更难怪英宏会突然的变了态度,原来,竟有这样的原因在里头。
英宏咬牙道,“当日我只道她是爱惜朕,如今想来,她这是在为自己留着后路呢,若不是那个铁箱子的出现,朕还被蒙在鼓里。”
我愣了半晌,突然道,“皇上,若是这块玺印一直在她手里,该当如何?”
“那颗玺印是调派兵马的,若没有它,军权就不在朕的手里,”他的眼眸黑寒如无尽的黑夜,幽幽的望不到尽头,他又道,“当日只是因为国家无有战事,所以,每次军事例行的调派御批,朕都是送来给她盖印,朕亦是孝心一片,不愿让她觉得,朕翅膀硬了,就将她抛去了一边儿,而朕每次做的决定,她也从来都没有过异议,所以,朕也就大意了,直到上个月里,朕的一封御批被她退了回来,朕这才意识到,原来,她留着这颗印,竟然为的是今天。”
我的脸顿时白了,急道,“这可怎么好?”
他也是极烦恼的,使劲的揉一揉额角,半晌才无力道,“如今唯有先想法让她消除了戒心,再作打算了。”
我凝神了想了半天,“可是,她既然早就有着戒备;今日又有了这样的教训,再想叫她交出玺印,只怕就难了。”
他轻轻一抚我的脸,“朕翻贵妃姐妹的牌子,也只是做个样子给她看罢了。故意的冷落你,也是因为怕她们要合起来对付你。凝霜,你别放进心里去?”
我心里深深的触动,将脸复又埋进他的怀里,“皇上,您对臣妾的情深恩重,臣妾纵然死一万次,也难以报答皇上的宏恩。”
“胡说什么,死啊活的,”他一把捂住我的嘴恼了起来,“凝霜,朕只有你了,你可万万不许离开朕。”
他的语气听似霸道无比,然而我还是从那里面听出阵阵惶恐无力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沉默。然而他方才说的那些事忍不住就在脑子里不停的翻来滚去,忽然,我心内一闪,抬头向英宏笑道,“皇上,臣妾倒是有一个想法,皇上瞧瞧行不行?”
英宏一愣,随即道,“你且说来听听。”
凑到他的耳边,我细细的说了心里的想法。听着听着,英宏的脸色便逐渐的松散开来,眼里也不禁有了笑意。我笑道,“臣妾只是妇人愚见,该当如何,还得皇上自己权衡了。”
英宏却是大喜笑道,“好一个妇人之见,朕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着的。嗯,凝霜,终究还是你聪明些。”
我不禁羞涩起来,垂了头低声道,“皇上缪赞了,臣妾只是想到一句话,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妾在心里将它换了一下,叫以自己的心去度他人的心。太后如此做,无法就是要保自己和家族的百年富贵罢了,皇上不如依着她,也就完了。”
英宏捏一捏我的鼻子,“度得好,度得好,嗯,朕要谢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慢慢摇头,郑重道,“臣妾什么都不想要,只要皇上记住去年三月在臣妾家府里时说过的话。”
他脸色顿时郑重,抓起我的手放在胸口,正色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朕不会忘记!”
我亦轻声跟着他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臣妾,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