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时,英宏正在用点心,见我来了,不由皱眉,“这样大热的天,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呆着,也不怕被暑气熏着,”说话间,他一眼看见了我的额头,顿时惊喜,捧着我的脸细细的端详,半晌,他竟嘘了口气,手指轻轻的抚在那朵梅花上,深深叹道,“凝霜,那日你撞柱,可把朕吓着了,这块疤痕,是长在朕心里的啊。”

我不觉感动,握住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低低唤道,“皇上……”

他拥我在怀里,看着我的额头,笑问道,“这点子是谁想出来的,倒是……好看的很!”

“只是臣妾随心而画罢了,皇上可别见笑。”

我这样答时,却又忍不住的颦眉,一副明显有心事的样子。他自是很容易就发觉了,忙问,“凝霜,你在想什么?”

我被他这一问,便欲言又止,眼里已盈然有泪。

英宏便皱了眉头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

我起身缓缓跪下,眼里就有泪一下子溢了出来,向他泣道,“皇上,臣妾有欺君之罪,”说完,我就深深的拜了下去。

英宏一惊的样子,“什么?”

我不肯抬头,俯身在地道,“前天母亲进宫看我,臣妾得知一件事。臣妾的二姐,竟然也住在西偏宫里,等着参加九月初一的大选秀。”

“你的二姐?”

“臣妾的二姐,就是去年春,皇上带臣妾归家,临回宫那天见到的那个,”我提醒着他。

“哦,是她,”英宏这才想起,然而他依旧是很不明白的样子,向我道,“这算什么欺君?嗯,地上硬,你先起来说。”

我摇着头不肯起身,“可是,臣妾的二姐,已经是有了人家的啊。”

“哦?”英宏停住来牵我的手,愣了愣。

我叹了口气,“自从二姐那日见过皇上,就对皇上念念不忘,在家里寻死觅活,非要来参加这次的大选秀,家父无奈,只得依了她。可是皇上您想,虽然本朝的规矩里,并没有说有婚约的女子不能参加选秀,然而天子同百姓争妻,说出去总是不雅,这是其一;其二:母亲还告诉臣妾说,因皇上对臣妾恩深情重,竟有许多的阿谀之徒,每日去臣妾家里奉迎拍马,如今二姐进了西偏宫,这种形势更是如火上浇油,人人都说我沈家一门将出二妃,就要权倾天下,说……,家父虽然心烦,却又不好当面冷人家的面子,每日里敷衍得辛苦,二位母亲更是担忧,生怕家族里有谁一个把持不住,就会……”

英宏一把拉起我,深深拥入怀中,他边拭着我脸上的泪,边叹道,“凝霜,宫里众妃无不盼自己的家族兴盛,自己在宫里也会如日中天,唯有你,也只有你,是真真正正的站在朕的立场来看这问题,为朕着想!嗯,凝霜,你到底是不同的。”

他这样的一番话,满满的都是深情感慨。我垂下头去,低低道,“皇上是臣妾的天,亦是凝霜的良人,是凝霜一世的夫,凝霜多想想,也是应该的。”

他微微的笑,宛如三月和煦的春风,道,“其实,这也不难,只管将她送了出去也就完了。”

我忙摇头“皇上不可,二姐对皇上是一片痴心,如今若是强行的将她遣出宫去,只怕她会想不开的。”

说到这里,我不由又撅了嘴,“再者,臣妾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我说这话的时候,在他怀里不依的扭着身子,看起来,十分像是一个没有吃到糖的孩子。

英宏哈哈的笑了起来,道,“那要依你,倒要如何呢?”

我翘了嘴道,“这个臣妾可不管,皇上自己想办法去,”我点着他的鼻子,在他耳边媚然的娇声道,“反正,只别让我沈家一门出两妃就成,臣妾和臣妾的家人,只想安静的过日子,那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事儿,皇上还是送给别人家去罢。”

我这样媚眼如丝,呵气如兰。英宏的呼吸就渐渐的重了,拥着我的手臂紧了又紧,终于,他向外吩咐了一声,“刘喜,若有人来觐见,叫他在外侯着,”说着,将我一把托起,大步向屏风后的卧榻走去。

“皇上不可,这可是批折子的地方,而且,这是白天呢……,哦……唔……,”我的抗拒在英宏渐粗的喘息声里,渐渐变成了蚀骨的呻吟声。

夏末的风吹进来,掀得清心殿里明晃色的垂幔随风乱舞,撩起满室的旖旎。

二姐再来时,被我命人将她挡在了门外,蒋秀出去告诉她,“娘娘已经安排好了,让二小姐安心等着就是,别再来了,以免招了谁的眼。”

二姐对被拒之门外,很是有些忿忿然,然而得了这样的话,她又忍不住高兴起来,便也不再说什么,自去了。

小青站在院子的暗影里看着她去了,回来气吼吼的向我急道,“小姐,您真的要将她留在宫内吗?真的为她作了安排?”

我正看着小茶用凤仙花汁给我染着指甲,见她如此,我只是淡然一笑,道,“是啊。”

“小姐,您……,”小青不禁气得直跺脚。

我闲闲的吹着指甲上的花汁,不再去管她,只是,嘴角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时间看似过得很慢,却不过是一眨眼之间,九月初一,就到了。

这一天,宫里热闹非凡,宫女太监大早儿的就来回的忙个不停。众妃的精神全都放在了今天的大选秀上,各自暗里派人去雏凤殿外查看打探。

雏凤殿里今日更是锦花繁彩,喜气洋洋。殿里正中的龙庭之上,英宏身穿明黄色团龙吐珠衮袍端然稳坐,边上微斜的九凤含珠凤位是太后的,再往下来,有一左一右两个位置,那分别是瑾贵妃和――我的。

按规矩,我原本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然而历朝的规矩,皇帝大选秀时,得由皇后和宫妃里位分最高的妃子相陪,以示皇帝迎新不忘旧之意,并且,作为皇帝的正妻,若皇帝在选妃时,只重色而不顾德,皇后是有权对皇帝看上的人存有异议的。

而今年皇后被幽闭,代掌中宫令的乃是瑾贵妃,所以,此时坐在左边皇后位上的,就是瑾贵妃;而我是瑾贵妃之下位分最高的妃子,理所当然的,右边的位置就该由我来坐。

给英宏,太后等见了礼,我缓步走到右边的位置上,款款落坐。然而心里却着实有些啼笑皆非,两年前在崇秀殿里,我亦如此时外面那群战战兢兢的女孩儿一样,心惊胆战的等着被太后,皇后等筛选。虽然当时的心态不同,但是,紧张不安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罢。

想到皇后,我心里微微的一黯,正所谓风水轮流转,才只短短的两年,正位置上就换了人了,皇后的座位上是瑾贵妃,而瑾贵妃的位置上,换成了我!

那么,下一届大选秀呢,这位置上,又会坐着谁?

随着铜漏里的水滴声响,有主管礼仪的太监回禀,“吉时已到。”

太后笑着看向英宏,英宏就点了点头,刘喜忙传旨,“开始。”

英宏的眼光流转,遥遥对上我的,我微微一笑,低下头来,想起他昨夜在我宫里时,对我说的,“凝霜,你放心,朕不会负你。”

不会负我么?

向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不会负我,那却为什么还要选秀?

不知道为了什么,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心里竟有微微的酸意。

外面的礼仪太监已经在对着名单唱名,随着花名册上的名字一一被报出,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或清丽;或妖娆;环肥燕瘦各不相同的女子,鱼贯而入。

经过严格的筛选后,最终留下来参选的,只有六十二名,将雏凤殿里站得满满的,放眼看去,姹紫嫣红,直让人看花了眼。

我仔细搜寻着,终于在人群最后一排里,看到了二姐,她正依着我的嘱咐,将那朵我一早命人送去的极精致的绢制水莲花戴在头上。那朵水莲花是依着我宫门口小池子里的紫色梦莲做成,整个后宫里,就只有我静延宫里有,英宏一眼就能认出。

她此时正偷偷看向我,见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忙向我嫣然一笑。我心里暗暗好笑,脸上只是不动声色,慢慢的将脸转了回来。

待众位秀女全都站定了,就有宫人随着次序将各秀女领着走到前面,由我们相看。只见第一个女子生得细眉巧眼,行动之间顾盼生姿。我坐的地方离她最近,看得更是清楚,当下也不禁暗暗点头,想着必定会是玉如意了,没想到英宏只是懒懒的瞄了一眼,就向右边的太监一点头,那太监微微躬身,自身边的托盘里取了一个荷包递给她。

那女子明显的一愕,脸上随即就是满满的失望,却只得接了荷包,弯身福了一福,转身出去了。

随即跟上来的几位,各有姿色,然而英宏全都只是草草的扫了一眼,就命递上荷包退了。这一下,不单我奇怪,就连太后和瑾贵妃也诧异起来,太后轻声向英宏道,“皇帝,你这是……”

只见英宏淡淡笑道,“母后,儿子一直以为,宫中后妃容貌如何都是次要的,德行言工方是正理,所以,虽然刚才那几位相貌不俗,倒也不是儿子想要的。”

他这一番话,让太后笑开了颜,连连点头,道,“皇帝果然是英明睿智,如此很好。”

瑾贵妃也笑了道,“皇上乃是仁贤之君,有舜禹之德,自然不会在女子的容色上头用心的了。

我凝神看过去,只见英宏正似笑非笑的向我看来,我心里咕咚一跳,慌忙转过头去,心里却惊疑起来,难道,他竟然是为了我不成?

不敢再看他,心里却恍惚,一时觉得有些安慰甜蜜的样子;一时,又觉得自己实在是高估了自己,他是一个帝王,如何能将心只放在我一个人身上,更何况,今日大选,太后也在他身边坐着,纵然他真的无心,太后又怎能任由他去,六十三个秀女,到底,也还是要留下几个的。

又有五六个秀女接了荷包被退了出去,剩下的秀女们个个惊疑,全都变了脸色。见次情景,纵有英宏前面的话,太后的眉头还是又皱了起来。

“扬州知府常景生之女常珍珠,年十六……,”随着礼仪太监的高唱声,一位身材高挑,皮肤白净的女子,相貌也有几分清丽的女子款款上前,英宏扫了她一眼,才待要向那管荷包的太监示意时,太后唤道,“皇帝。”

英宏只得停下,笑向太后道,“母后有何吩咐?”

太后细细端详着常珍珠,笑道,“皇帝,我瞧这孩子倒好的很,像那有德行有福气的样子。”

“太后所言正是呢,”瑾贵妃也笑了点头附和着,英宏淡淡一笑,“既然母后觉得好,那就留吧,”说着,一摆手,左边的太监赶紧拿了一柄玉如意,递给了常珍珠,常珍珠大喜过往,赶紧磕头谢恩。一时间,下面的秀女全都又羡又妒,面露急色。

接下来的秀女里,陆续又留下了几个,我细心留意,竟然全都是太后觉得好的缘故,英宏自己竟没有看上一个。

转眼间,雏凤殿里只剩了最后的几个,全都紧张不已,唯有二姐,一脸沉着镇定的样子。

瑾贵妃看了看剩下的这些,笑着对英宏道,“这几位倒觉得比前面的都好些,皇上可要看仔细了。”

太后也眯着眼睛仔细的看了看,点头道,“贵妃说的极是,皇帝,你看要不就全留下来?”

那几位秀女一听,都面露喜色,满怀希望的看着英宏,只等着他一点头,自己就成了那枝头上的凤凰。

英宏细看了看那几位秀女,向太后笑道,“母后喜欢热闹,就多留几位也无防,”几位秀女顿时大喜,然而英宏话风一转,“可是这次选秀,儿子只打算留八位,方才已经留了七个,这几个里,就再留下一个罢。”

太后虽然有些失望,但也不好说什么,也就点了点头,她命那几位秀女全都走向前来,在我们面前围成扇形让英宏细看。二姐慢慢的过来,假作不经意的站在了我的身边。

英宏拿起那柄玉如意,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着,似在琢磨着该给谁?二姐见他迟迟没有动静,不禁有些急,趁人不注意,她悄悄儿伸手拉了拉的我袖子,并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水莲花。

我只作不知,稳稳的坐着纹丝不动。瑾贵妃突然笑了,向英宏笑道,“皇上可是被看花了眼儿,举棋不定么?”说到这里,她向着太后一笑,道,“今儿个娴昭仪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呢,既然皇上拿不定看花了眼儿,倒不如叫娴昭仪替皇上拿个主意罢。”

瑾贵妃的话一出,二姐的眼里顿时有了喜色,我却吃了一惊,瑾贵妃是知道我二姐参选的,她此时突然的这样说,是何用意?

看着二姐欢喜的样子,我很是头疼,瑾贵妃这着棋先不管她是无心还是有意,却将我推上了两难的地步,若是我选了二姐,只怕正落入她和太后的眼里,要问我一个私心欺君之罪;可我若是明白的不选二姐,二姐必定恨我入骨,我虽然不在意,可是,娘在家里呵!

我正筹措着该怎么回答时,英宏在边上淡然而笑,指着站在正当中一位身穿浅红色衣裳的女子道,“罢了,就是她罢,”说着,将那玉如意往太监的手里一塞,身子懒懒的靠向身后软垫。

二姐顿时白了脸,似很不相信般,一时竟忘了规矩,瞪大了眼睛看着英宏。我心里却是一松,感激的看向英宏,只见英宏带着笑的眼神向我微微一扫,他的眼里,有着深深的笑意。

这边早有太监给落选的秀女们一人发了一个荷包,高声命她们退了。二姐的脸色苍白,摇晃着走在最后,临出门时,她突然回头,狠狠的向我瞟了一眼,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有着深切的怨恨,头上那朵精致艳丽的水莲花,正摇摇欲坠。

看着留下的这八位秀女的名单,太后笑得宛如花开,当堂传下懿旨,命内务府为各位即将进宫的小主分派**宫人,收拾宫室,只待钦天监择了吉日报上来,就立刻传下旨去接人进宫。

我和瑾贵妃一起,齐齐起身,向太后和英宏道贺。太后很是欢喜,向我们道,“新人进宫,礼仪规矩上必然多有欠缺,你们做姐姐的,平日里得提点着她们些。”

我立在瑾贵妃的身后,谨声应了,太后笑着和英宏又说了几句,并命各自退了。

折腾大半天,我只觉得疲累不堪,回到静延宫,小茶早早的就备下了香汤侯着我沐浴,然而我才坐进水里,就听到门外轻轻的拍掌声。

我不由皱了眉,小茶忙出去查看,外面却是裁雪,只听小茶向她喝道,“你可是越来越没眼色了,娘娘这会子正沐浴呢,你就敢撞了来。”

裁雪向来胆子小,这会子被小茶一骂,说话顿时就带了哭音的回着什么?不一会儿,小茶推门进来,对着我欲言又止,很是犹豫的样子。

“什么事?说吧,”透过氤氲的水气,我很是不耐。

“回娘娘,是,是沈二小姐来了,要见娘娘。”

原来如此,我不禁微微而笑,我知道她是一定要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我对小茶道,“去告诉她,就说我歇下了,叫她安份着回去罢。”

“是,娘娘,”小茶答应着悄步退出。我懒懒的靠在浴盆里,双眼微合让小青蒋秀一边一个立了为我揉着肩膀,屋子里寂静无声,落根针都能听得见。

突然,外面一阵吵杂喧嚷起来,一个尖利高拔的声音尖声叫道,“你们闪开……闪开……,哼哼,她是不敢见我了罢,我定要找她问个清楚……”

正是二姐。

小茶碍着她是我的姐姐,很是客气小心的劝着,“二小姐,娘娘真的已经歇下了,二小姐……”

然而喧闹声却依旧越来越近,眼看着就到了我的寝殿门口。我再无一点耐心,一拍桶沿,看向蒋秀,道,“你去,让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蒋秀神色一凛,忙点了点头,洗了手出去。我亦跟着起身,让小青为我披上了衣服,走到窗子跟前,将窗子推开道缝向外看着。

只见二姐手里捏着那朵水莲花,一脸怒意的直往里闯。小茶带了裁雪等人竟然全都挡拦不住,正苦苦的哀求着,“二小姐,娘娘真的已经歇下了,请二小姐别为难奴婢们了。”

蒋秀急步而出,向着她们冷冷喝道,“这是什么人,竟然敢闯到静延宫里胡闹撒野,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二姐脚下微微一停,随即又几步向前,完全不将蒋秀放在眼里的样子。她狠命的一推身边的小茶,高声向寝殿里唤道,“五妹,你出来,你竟然不听爹爹的话,你不怕爹爹怪罪么?”

听了她这样的话,小青不禁吓得一哆嗦,“小姐,二小姐可是疯了?她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样的话也是能在人前说的么?”

我脸罩寒霜,冷着脸不说话,只见蒋秀很是惊怒的样子,“这哪里来的疯子,昭仪娘娘的寝殿前,是你大声吵嚷的地方吗?”说着,她又向边上立着的宫人们道,“你们都是死人么?竟然就由着她闯到这里来了,当真是昭仪娘娘的性子太好了?还是刑慎司的板子太软了?”

那些宫人太监原也并不认得二姐,只是因见小茶和裁雪对她很是迁就,她又极嚣张的样子,所以一时拿捏不定她的身份,竟也不敢对她太过无理,如今见蒋秀这样一喝,当下再不迟疑,只见几个力气大的宫人上前,一把抱住二姐的腰,就要往外拖去。

二姐急了,眼见着挣脱不开,她远远的将手里的水莲花冲蒋秀扔了过来,声嘶力竭的叫道,“沈凝霜,你骗我,你说已经为我求了皇上了的,你说时间已经过了一年,只怕日子久了皇上记不清楚,今天选秀的人又那样多,叫我戴上这朵花,皇上就会知道是我,你骗我,他看都没有看我的,沈凝霜……你敢骗我……”

耳听得她的声音渐渐的远去,我这才缓步出了沐浴房。蒋秀来到我身前,就要屈膝下跪,道,“奴婢方才冒犯二小姐,请娘娘责罚。”

我忙扶住她,“你做的很好,”听了听二姐的声音还在不远的地方叫嚷着,我着实恼恨,道,“她这样发疯,是不能就这样出去了。你先将她关到偏房里去,到了晚上,让安槐寻一顶小轿送回去罢。”

小青却摇头,“小姐,若是她不肯就范,闹了起来,这深更半夜可怎么往外抬?”

我回身进屋,头也不抬,“那好办,将她绑了堵上嘴就完了,”说着,我对蒋秀道,“你告诉安槐,叫他只管将人送回去就好,不必顾着我,只别让我在宫里丢人就行了。”

“是,娘娘,”蒋秀答应一声,转身就去安排。

到了晚上,蒋秀进来回我道,安槐已经按我的吩咐将二姐送回去了,问我还有什么交代的。

我想了想,就命小青研了墨,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只道如此疯女,如何能进宫侍驾。命她于九月里出阁,若不愿也别勉强,只送她去城郊西山的十方庵里落发为尼,也就罢了。

我将信封好了交与蒋秀,吩咐道,“让安槐明日一早,交给我父亲。”

蒋秀将信收好了,见我面色不善,也就不再说什么,和着小青一起服侍我洗漱了睡下,这才掩了灯火出去。

这一觉,昏昏沉沉直睡到第二日巳时。醒来时,我犹懒懒的躺着不想起来,不知为何,在想到我这些日子的行径时,我竟然再无往日的负疚,秋腾草给我留下阴影的同时,竟然莫名其妙的让我心内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那原先因为某种原因而深悬沉重的心,此时竟然像是找到了借口般,很忽然的就轻松起来。

原来,此时的一切竟然都是自然而然的,我真的真的,早该如此!

唤小青服侍我起身梳洗了,我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细细的描着前额,这一次,我描画的是一朵莲花,一朵紫色的,和二姐昨日所戴的那朵一模一样的紫色梦莲。二姐以为我真的惧怕了父亲的话,肯为她谋算了。可是,她实在是蠢,我从小到大几时怕过他,我只是不屑,不理罢了。

然而我亦并没有骗她,那朵紫莲确实是为了让英宏能够一眼认出她来,但却不是为了让她留下,而是唯恐因时日长久,英宏不记得她的模样了,错选中了她。

她是那么欢喜的以为我软弱屈服了她,就像小时候那般,面对她的盛气凌人,我总是紧抿了嘴不言不语,手里的好东西,任她予取予求,再不反抗。

描完那紫色梦莲的最后一笔,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媚然而笑,沈婉绣,在一个院子里住了多年,你竟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性子,也难怪你有今日了!

再次看了眼那朵妖冶的梦莲,我又细细的将眉描成了远山黛,因着一会儿要用早膳,我并没有点唇的,只在两颊上浅浅的浮了一层胭脂,就罢了手。

小青在一边愣愣的看着我,半晌,她迟疑着道,“小姐,不晓得为什么,小青总觉得小姐这会子有些陌生?”

我笑了,“真是傻,我还不是这样子么。”

正说着,蒋秀回来了,回我道,“娘娘,安槐说,那封信已经交给沈老爷了。”

我点一点头,“安槐有说别的什么没有?那几位小主,什么时候进宫?”

“他说钦天监已经选好了日子,就在这个月的十八。太后一早儿已经下了旨,命拣精致些的屋子收拾安排了,就等那好日子一到,那些小主们就接进宫来。”

小青忙问道,“那秀姐姐问他没有,咱们宫里安排人进来住不的?”

蒋秀摇头,“各位小主的位分还没有拟定,这些都还在安排里,就算是安槐,这会子也不会知道的。”她想了想,又道,“只怕就在这一两天里就会有消息出来了,眼瞧着内务府这会子忙的那样儿,我倒也不好多耽搁,也就回来了。”

想到那八位即将进宫的女子,我灿然而笑,道,“这宫里头,很快就又有好戏看了。”

我仿佛极平常的一句话,听在蒋秀小青的耳里,却个个神色一凛,面露惊色。

承乾十八年九月十八,大吉。

京城里处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长德门到清和门的这一段更是热闹喜气,这一天,新选的八位小主,都将经由这条路进宫。

然而除了这些小主们要经过的地方稍作了装饰之外,就只有她们居住的地方挂了红绸等物,以作新进之喜,其余的地方,再不见一点喜庆的地方。

这一现象,让众妃很是不解,早上在锦元宫里给瑾贵妃请安时,端嫔忍不住问了出来,却被瑾贵妃好一顿呵斥,“皇太子殁了还没有一年,皇上虽没有下旨要天下同丧,但到底宫里得收敛着点儿,纵然新嫔妃进宫,可倒是她们重呢还是皇太子重?”

端嫔被她这一顿迎头训斥,吓得赶紧起身低头侍立,怯怯的不敢吱声儿。我正端了茶轻抿着,见此情景,不由面色微微一黯,却又忙带出点浅浅的笑意,向瑾贵妃道,“贵妃娘娘暂请息怒,今天是新人进宫的大喜日子,太后和皇上都正高兴着,皇太子……皇太子到底是已经去了的人了,可别因他扰了大家的兴致才好。”

看着端嫔,我又道,“端妹妹不过是见有新人进来,为皇上高兴,一时才没想到那上头罢了。贵妃娘娘就看在她往日里都是谨慎小心的份儿上,饶了她今日这一遭罢。”

端嫔忙低声应道,“正是昭仪娘娘说的那样儿,嫔妾是高兴糊涂了,求贵妃娘娘恕了嫔妾这一遭儿。”

瑾贵妃冷着脸看了看端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再理她,待转过脸来对向我时,脸上已经是温和如春,道,“娴妹妹总是这么温良大义,既然有妹妹你为她求情,今日之事,也就罢了,以后再犯,决不轻饶。”

端嫔顿时如蒙大赦,至此再不敢吭一声儿。

安婕妤在边上看见,忙将话题扯开,笑道,“这次进宫的八位妃嫔,位份像是都不高呢,据说是皇上的意思。”

瑞贵嫔也笑了附和道,“正是,嫔妾也听说了,这次新进的妃嫔里,位分最高不过才人,皇上倒真是舍得呢?”

大家全都笑了起来,我冷眼瞧着她们每人脸上的欢喜笑颜,一个个仿佛真的很开心的样子,心里直觉得滑稽无比,新人尚未到,她们就已经打听得如此清楚,暗地里只怕早已经银牙咬碎!偏面上却又强要做出如此模样来,可真真是难为了她们!

瑾贵妃依旧笑得矜持,一副温良仁贤母仪天下的样子,明日她就要以皇后的身份,在锦元宫里接受新进宫妃的觐见,想来此时她的心里,必然是十分得意的罢?

皇后如今形同虚无,她后宫大权在握,上有太后撑腰,下有小公主掌着面子,她的地位在宫里,已经是无人能动得了。

可是,看着她这样的表情,我心里却总是按捺不住的要想起当初皇后的话,我是拿着仇人当恩人了?

我进宫以来,她对我所做的行为如电般一一在心里闪过,此时新人已经进宫,而英宏对我的怜宠不知还能保持几天,看来,我不能再耽搁了。

中午时分,新进的妃嫔都已按预定好的吉时进了宫,八名新人分别被安置在各个宫室里,当日第一个中选的那位常珍珠,被封为答应,安置在静延宫的木香阁。

木香阁位于静延宫的偏西角儿上,是当初丽贵人所居的屋子。自从丽贵人死后,我对那个地方深感忌讳,每每经过时,我宁愿绕着道儿走,因此,杨阿亮命人将那个地方封了起来,又唤莳花监的人在那屋子跟前,挨着个儿的植了几排高高大大的松柏,将那木香阁挡在了里面,莳花监的人为了讨我欢喜,更在是那松柏外面,又植起一层蔷薇花架,这样一来,倒将个木香阁收拾得分外清幽好看起来。

当内务府按照太后的意思,要在我宫里安置一名新妃嫔时,我很是不耐烦,但是又不好说什么,只好随手一指木香阁,安槐见木香阁此时大为变了样儿,就这么让一个小小的才人住了,他反倒觉得有些可惜。

这一天,众妃在锦元宫里直耽搁到了近正午,方才一一告退了回自己的宫室。我回到流云殿里,才扶了蒋秀的手下了轿,就见小茶忙忙的过来,轻声回道,“娘娘,新进的常才人正在屋子里侯着呢,说娘娘是静延宫的主位,她得给娘娘请了安,方敢进自己的屋子去。都等了好一会儿了。”

蒋秀不由诧异,“哟,她倒是很知礼的呢?只是,倒也不用这样干等着的吧,先回去自己的屋子,迟些再来也是一样儿的啊?”

正说着,从偏厅里已经出来了一位浅色宫装的女子,口里叫着,“嫔妾见过昭仪娘娘,昭仪娘娘千秋万福。”说着话,就款款的拜了下去。

正是常珍珠,只见她一身浅粉色宫装,下面配同系的百褶裙,外罩白色绣紫花半绣长衣,头上梳着朝天髻,带着珠翠庆云冠,又在鬓边插了一朵秋芙蓉,一枝赤金步摇在额边轻轻来回的晃着。神色间满是恭谦,举手抬足间,很是得体有礼,一如,我当年的样子。

我扶着蒋秀,矜持的伸手遥遥虚扶,笑道,“妹妹快起来,如今进了宫,都是自家的姐妹,不必拘着这样的礼,”又命边上的小茶,“快扶起来。”

小茶忙笑了道,“常小主快起来罢,奴婢早就跟小主您说了不必如此,我们娘娘平日里都是最谦和不过的,再不愿跟人这样一昧的客气生分。”

常珍珠腼腆的笑了笑,这才起了身,这边蒋秀上前一步,向她弯了弯身子,叫道,“奴婢蒋秀,是静延宫的宫女领事,给小主请安。”

常珍珠才站稳,一听蒋秀的话,不觉吓了一跳,忙道,“姑娘太客气,我怎么敢当。”

说话间,已经进了屋,我命小茶拣那好茶来沏了,又命蒋秀取了两对金如意,两匹苏州丝缎,两支玉簪子,用红纸封好。送给她作贺礼。

她忙不迭谢了恩,又坐着说了几句话后,我就笑了道,“妹妹一早儿进宫,这会子早该累了,也别在我这里拘着了,你回去罢。”

她起了身立着,口里谦卑道,“伺候娘娘是应该的。”

蒋秀过来笑道,“小主到现在都还没进自己的屋子,进宫头一天,事儿可多着呢,小主先去安置了罢,左右在一个宫里住着,相见的日子在后头呢。”

常珍珠这才告退了,我命蒋秀亲自送了出去,小青瞧着她的背影,叹道,“瞧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叫人瞧着倒心疼。”

说话间,蒋秀已经回转,她向我道,“娘娘,您觉得此人如何?”

“为人行事太过小心,若不是太怯懦,就是太城府,”我端起茶来轻抿一口,淡淡道。

“啊,”小青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层,不由惊讶。

蒋秀也点了点头,道,“奴婢也是这样想,如今就在咱们屋檐下住着,倒不能太掉以轻心了。”

“就是这个道理,你多留心罢,”我放下茶碗来,对着蒋秀赞赏而笑。

当日无话,第二日一早,我身着按品宫装,早早的赶到锦元宫,安婕妤,瑞贵嫔等也全都身着品服大妆,早早儿的到了。

瑾贵妃的装扮更是庄重,身上穿的虽然还是贵妃的礼服,但是在她的左手案几上,皇后所掌的中大宝,正巍然赫赫的摆放着,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惧意。

时辰一到,就见礼仪宫人引着那八位新进的宫妃鱼贯而进,由瑾贵妃代替皇后向她们进行训示。随着礼仪宫人的提示口令,她们口中高呼,“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对着瑾贵妃齐齐而拜。

瑾贵妃端然而受,矜持的笑着道,“皇后因病静养,本宫暂代皇后职,说起来是训示,也不过就是嘱咐妹妹们几句罢了。”

八人依着规矩应着,瑾贵妃这才清了清喉咙,说道,“众姐妹全都是极聪明的,德行也好,皇上当初选中你们,看中的就是这些,如今众姐妹有缘,当和睦相处,同心同德,共同服侍皇上,为皇家绵延子孙。”

“谨尊贵妃娘娘教诲,”众新妃嫔齐声的应着。

瑾贵妃道了一声“罢了,”众妃嫔这才起了身,随即礼仪宫人又领着她们,全都到了我的跟前,道,“这位是住在静延宫的昭仪娘娘。”

话音一落,众新宫嫔们又在我的面前拜了下来,我脸上堆笑,道,“众妹妹快快请起。”

如此,在礼仪宫人的带领下,新进宫妃们按位分的高低,又依次给安婕妤、瑞贵嫔、端嫔等全都见完了礼,这才在下首的位子上坐了。

瑾贵妃笑了对大家道,“这次新添了八位姐妹,宫里顿时就见热闹了,以后大家要多多走动,规矩上新妹妹们有不明白的,也只管问身边的人。”

新妃嫔们忙又都站了起来应了,瑾贵妃又笑着说道,“这次八位新进的妹妹里,位分最高的乃是被赐住在栖霞宫里的柳才人,以及住在静延宫的常才人,再下面六位,有两位被封为答应,三位是美人,还有一位被封为更衣,位分虽然低了些,但是只要你们尽了心去服侍皇上,来日能为皇上生下一子半女,自然会有当主子娘娘的那一天,各位妹妹可不能心中有怨哦。”

八人忙齐声道,“谢贵妃娘娘的教诲,嫔妾等不敢有丝毫微词。”

有一人竟然只被封为更衣,这让我不禁有些诧异,凝神细看那被封为更衣的,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圆脸大眼,尚满脸稚气,她像是并不明白自己的位分如何低微般,大而天真的眼睛里,此时全是好奇和兴奋。

这个女子我是有印象的,她就是最后被选上的那个穿粉红衣的女子,也是英宏唯一亲自看上的。然而我当时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二姐的身上,所以,那天倒也没有多观察她,只隐约记得,她叫姜雨燕,一个很美的名字。

瑾贵妃依着规矩训示完了 ,众人又坐了一会儿,无非是对新人们说些温良谦和的话,到了近正午时,这才全都告退回宫。

回到流云殿里,蒋秀过来回禀,道已经将分送八位新进妃嫔的礼全都封好了,可是要现在就命人送过去的?

我沉吟了一下,道,“先等等,看有人送了,咱们再送,但也别是那送得最晚的,叫人觉得咱们目中无人的样子。”

蒋秀点头下去吩咐。小青服侍我换了衣裳,边笑着问道,“小姐,那八位新妃嫔生得如何,可美么?”

我笑了,“进宫送选的秀女,全都是万里选一的,容貌上自然不会太差,你倒是问了句傻话了。”

小青一撅嘴,“我不过是为着小姐担心罢了,若是新来的人里有太美的,只怕皇上要变心呢?”

我正拿梳子沾浸了干茉莉花瓣的水在抿着头发,猛不丁的听了小青这句话,我不由手下一滞,竟停住了。

英宏会变心?

虽然我也知道君恩浅薄,英宏不可能总对我如此疼宠,而我自己亦早有这样的心里准备,然而此时从别人的口里说出来,我的心里,竟然――有微微的一疼。

然而只是一瞬间,我的心里就已经释然,我必定是因为自己的大仇尚未得报的缘故,因此,我才份外害怕失去英宏怜宠呵护,要知道,英宏的宠爱,可是我报仇时必不能少的利剑呵。

这样一想,我前日心里的念头又被牵扯了出来,不管英宏将来对我会不会变,我是不能再等了!

想到这里,我放下梳子,唤进蒋秀来问道,“这几日,宁瑞宫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蒋秀摇头,“皇后一如往常的疯疯癫癫,安槐命人暗里观察了许多日,皇后并无半点假装的样子。”

“难不成,皇后是真的疯了么?”小青将信将疑道。

我也有些困惑,看向蒋秀,“秀儿,你在宫里时间久些,你说呢?”

蒋秀颦起眉头想了半天,也摇了摇头,道,“奴婢都只是听安槐说,并没有见到皇后,也不好说呢?只是……,”说到这里,她又沉吟起来。

“只是什么?”我追问道。

“只是,皇后虽然表面上瞧着平和温婉,可奴婢想想她这么多年来的行事,她的性格像是不该这般懦弱不经事的,”蒋秀满脸的疑惑不解。

揪着裙摆上的流苏,我低头思忖,突然道,“给我准备身宫女的衣服,咱们晚上悄悄儿的去瞧一瞧她去。”

“娘娘,这……妥吗?”蒋秀有些不放心。

我浅然一笑,“有什么不妥的,让小泰去一趟内务府,找到安槐先通知一声儿,让他安排下去就完了。”

蒋秀见我神情坚定,当下也不再问,忙出去安排了。

小青却不走,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向我道,“小姐没回来的时候,安总管倒是来过了的,送了老爷的这封信来,安总管还说,老爷看起来很是生气的样子呢?”

我拆了信看时,正是为了二姐的事。说二姐自回家后,就没安生过,一时间出阁是不能的了,但是也求我瞧在姐妹一场的份儿上,不要命她去十方庵里出家。

我愣愣的看了一会,突然的就叹了口气,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就那么,轻轻的长长的叹出那口气来。

小青见我这样,她微微一怔,“小姐,怎么了?”

我只觉得心里烦得很,也懒得跟她说什么,只命她取了火盆来将信烧掉,就懒懒的歪在窗口的凉塌上,对小青吩咐道,“我想静一会儿,你出去吧,午膳时不用叫我。”

说着闭上眼,不过一会儿,竟就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醒来时天头上正晚霞绚烂,映得屋顶上的琉璃瓦都是红艳艳的一大片,我正取了清水漱口,小茶回道,“娘娘,常才人方才过来给你请安,奴婢见娘娘睡着,就叫她回去了。”

小青在边上皱眉,“这才两天里,她就来了这许多次,说是殷勤,却硬是叫人烦。”

我揉了揉额头,道,“想来进宫前,她也已经将宫里的形势打听好了,如今住在一个屋子里,她自然要多跟我套点近乎,你们客气点就完了,也别平白的欺负了人家,要人觉得咱们这里的人都是矫奢无理的,”我微微一叹,道,“这些新人都才进宫,将来还不定是什么样的造化呢,你们见了客气点儿,为人做事,还是为自己留点退路的好。”

听我这样一说,小茶裁雪面面相觑,齐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