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生气,我很久没给父亲写过信。倒是父亲想是听了大娘和娘的禀告,连着递了好几封信进来,无非是为二姐参加选秀的事向我解释。而我每次都只是轻扫一眼,就丢进了鎏金镀彩的香炉里。

良昭仪的死,宫里众妃虽然吃惊,却并没有议论太久,随着时间上的推移靠近,九月里的大秀很快成了宫里众妃关心的主题,大家纷纷通过各自家族的神通势力去打听这次参选的都是哪家的小姐?安槐走到哪里就香到哪里,无论位分高低,此时都不免要抬举了他,期盼着能从他的口里套问出点什么来。

而每当这个时候,就是内务府的人找各样理由不进后闱的时候。这里住的可都是主子娘娘,谁都不能得罪,说了有违规矩要被责罚;不说,只怕以后小鞋有的穿,对这样的一个现状,安槐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能避也就避了。

唯有我,因着二姐的事心下烦恼,就连每日去给瑾贵妃问安,也是蔫蔫儿的。瑾贵妃每每见了,都关切的道,“天气热,妹妹的身子又不好,就别来请安了。”

我笑一笑,道,“贵妃姐姐为了后宫之事这样的烦恼劳神,尚没叫一声儿累。我不过是来请个安,倒叫起苦来,传出去可是要叫人笑死了。”

瑾贵妃也笑了,叹道,“虽然天气热,可是这宫里的事务却是一点儿也不见少的。前两天为着良妹妹的出殡,因着不葬在妃陵里,倒叫我和太后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接着又是批选那报上来的大选秀名单,太后对这个很是看重,和我一个一个的商量斟酌,好容易敲定了一百六十名参选的人来,皇批儿是送出去了,可太后竟就瘦了一圈儿,唉,”说到这里,瑾贵妃又是一叹,“这都是为着皇上啊,可怜这天下的父母心,就算是贵为太后,到了这上头,也是一个样儿的!”

“贵妃娘娘说得正是呢,”我和众妃忙笑了应着。

忽然,瑾贵妃话风一转,向我问道,“这次参选的人里,有一个叫做沈婉绣的,好像……是你的姐姐吧?”

我心里一凛,不知道她突然提到这个是什么意思,忙回道,“回姐姐,沈婉绣正是家姐。”

“啊,是吗?”众妃大为吃惊好奇,她们平日里虽费尽了心思打探,亦只能略知一二。此时瑾贵妃突然暴出一个人来,竟然还是我的姐姐,显然大出她们的意料,个个吃惊非小。

瑾贵妃平静的笑,“当时太后就很是中意,说沈家出来的女孩子,必然是错不了的,这一点,看妹妹你就知道了。我当时还笑来着,既然是如此,干脆不等大选,直接就一道懿旨召进宫来得了,也好让你们姐妹早些在宫里相见的。”

她的语气极轻淡的样子,听在我的耳内却是轰隆如雷。我一时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来。边上端嫔笑问,“贵妃娘娘说的很是呢,太后必定也是很愿意作如此安排罢?”

她明里是为我欢喜,实则却显然是在试探此事的进展。然而这亦是我急想知道的,只是为着身份敏感,我不便开口罢了。

见端嫔相问,我挤出一丝笑意在脸上,道,“家姐参加大选秀的事儿,之前我并不知道,还是母亲前几日进宫探望我时,我方才知道皇批已经下了。太后最是公平公正的,不过是与贵妃姐姐说笑罢了,如何能平白就坏了祖宗的规矩。”

对面安婕妤轻抿了一口茶水,向端嫔笑道,“若太后真肯这样做了,那昭仪娘娘的姐姐该早就进来了,如何还能等到今日.妹妹竟是糊涂了。”

端嫔连连点头的笑,“哎哟,正是呢,我竟真的是迷糊了的。”

瑾贵妃端起茶碗轻抿一口,笑得很是端雅大方,“好在大选秀也就这几日,太后对她颇青睐,你姐妹相聚的日子不远了。”

我只得垂了头强笑,“家姐姿质普通,只怕入不了贵妃姐姐和太后的青眼。”

然而众妃已经齐来恭喜,“看妹妹人才如此不俗,你那姐姐定然也是天仙样儿的人。古代舜帝有娥皇女英,咱们皇上有沈氏姐妹,当真是千古佳话呢……”

虽然已经是八月初,然而天气依旧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强耐着性子好容易熬到结束,自是恨不得一步就回到静延宫,然而守在外面的轿才抬了轿子迎出来,只听身后有人叫,“姐姐。”

却是紫芫的声音。

我不由一愣。自从年头里我刻意的冷淡了她和瑛儿后,她的性子强硬,见我如此,她自是失望不屑的很,见了我时,也是冷冷的只当没有看见。

此时她猛不丁的唤住我,倒叫我一怔,也只得带出笑来,道,“哎哟,是赵嫔妹妹,这大热的天儿,这么妹妹还没有回去吗?”

我的语气有礼而又客气,却极是疏离的,很明显的在我和她之间拉开一段极长的距离。她倒也不因为意,款款走到我的跟前,笑道,“嫔妾恭喜昭仪娘娘很快得以姐妹团聚,昭仪娘娘很得皇上的欢心,想必昭仪娘娘的姐姐进了宫后,风头也不会太逊,正如刚才众姐妹所说的,昭仪娘娘姐妹同侍君侧,实乃千古佳话呢。”

方才在锦元宫里,她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边角儿上,一言不发,此时却突然的过来将刚才众人说过的奉承话又练说了一遍,她的脸上满是灿烂,如夏日的朝阳般火热炽烈,然而眼里却是冷冰冰的,再无半点欢喜安慰的意思。

她的话听在我的耳内,分明就是如刀般的刺骨讥讽,想来我这半年来的态度真的是很伤她了罢,才使得她有这样失态冷硬的时候。然而我的心里却是一点恼她的意思都没有,只有忍不住的哀伤和无助。

这,正是我要的,不是吗?

“多谢妹妹吉言,只是凡事都是天意,一切随应天命罢了,”说完,我向着她清浅的一笑,转身,上了轿。

轿帘方才落下,我的泪就再忍不住倾泄而下,紫芫,紫芫,你别恨我,这宫里的日子太过凶险,变故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有以往的例子在,我不能,也不敢,将你再扯进我的是非里去。

八月中秋过后,参加大选秀的各家闺秀的筛选就开始了。每次大选秀时,各方各地会将在当地挑选出来的德容兼备的女子报上,先由内务府从中选出三百名德容兼备的,将名单送进宫里,交由太后,皇后批选出比较好的一百五十名来,然而这一百五十名并不是就都可以参加大选秀了,还得从中进行筛选剔除,挑选出最后的八十名,留在西偏宫里教规矩,学礼仪,这时候,若有一点犯规矩出错的,就又被送了出去,只有撑过了最后这一关的,方才能在大选秀那天进入雏凤殿,供皇上挑选。

为怕有人在筛选上舞弊,每次筛选都是由太后贴身的人过来进行,纵然安槐身为内务府总管,亦是不能插手此事。我无计可施,唯有在心里期盼着二姐能在这次筛选里就剔出去。

然而不知道是二姐的运气好,还是太后真的有意眷顾,二姐竟然闯过了这一关,于农历八月十八,住进西偏宫里,接受宫规礼仪的教习,到了这一步,父亲也就很直接的在信上向我提出,要我在皇上面前恳求,因为在姐妹情深,请皇上务必留下姐姐来。

看着那信,我气得身子忍不住的哆嗦,呲啦一声将信撕得粉碎,我狠命的将碎片一撒,眼泪瞬间满脸。

此时我的身边只有小青一人,她一见我这般模样,不由吓得脸色发白,忙过来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小姐……”

我无力的摇摇头,只指着地上的碎片,示意她拣起丢进香炉里。小青惊疑不定的看了看我,也不敢再问什么,只得悄不声儿的将地上的碎片全收拾了,又端进清水来,服侍我洗了脸,这才轻声道,“小姐可是为了二小姐的事生气么?”

我抬头默默看她,也不说话。小青叹了口气,道,“我看刚才小姐的表情就知道,那信上必然说的是二小姐的事儿。唉,老爷也真是的,什么事都要将小姐您推到前面去,他们躲在后面享现成儿。”

她的语气里满是怨气,我的心里一酸,刚刚洗干净的脸上,再一次的泪水横流……

我硬着心肠不做任何表现,然而内心里却是整日的忧烦焦虑,坐卧不安。小青看在眼里,劝我道,“小姐,若不然,我去接了二小姐进来,您和二小姐见上一见,好生的劝劝她,说不定她就死了心自己退了。”

我缓缓摇头,冷冷笑道,“她可是那听劝的人呢?寻死觅活的好容易进来了,怎再肯出去,见了面,只怕我尚未开口,她就先一箩筐的话来要我为她在皇上面前进言说好话的了。”

小青有些愤然起来,“从小儿欺负小姐您的,就数她最多,到这个时候了,她竟然还想着要使唤小姐您为她做东作西么?她当还是在家里时候的么?”

见我不说话,她又道,“听说这进来的八十名里,个个儿都是花容月貌;才艺双馨的。二小姐虽然不难看,但到底不是那拔尖儿的,皇上未必就看得上她。再说了,就她那脾气德性,就是被选上了又能如何,皇上哪里就会喜欢她那样儿的。”

她又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发泄般的,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我不由好气又好笑,没好气的藐了她一眼,道,“她那尖酸刻薄的脾气只会是个闯祸的,进来了有的是麻烦惹。到时牵连了我也就罢了,牵连了家人牵连到我娘,那怎么办?”我又叹了口气,无力道,“再说,她从小就不待见我,此时进了宫,她是再不会和我同心同德的,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我呢?”

这样想着,我更是烦恨。小青见此,叹一口气后,也不好再说什么,扶我我去**躺了,道,“很晚了,小姐睡罢。”

看看桌上的水漏,时辰着实不早了,便点了点头。小青放下纱幔子,又扑了殿里的大蜡烛,只留了两个在角落里的小蜡烛影影绰绰的照着,屋子里顿时昏暗朦胧起来。

我正眯了眼睛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外面有人轻轻的拍掌,小青赶紧悄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只见小青忙忙的进来推我,低着声音急急的在我耳边急急道,“小姐,二小姐来了。”

“什么?”我这一惊非小。参选的秀女们规矩是极严的,日常行动只能在西偏宫内,不得出宫一步。而我因为生气,更因为不想落人话柄,所以,自她进来,我也从不曾派人看过她。我万没想到,她的胆子竟然这样大,竟敢黑更半夜的离了西偏宫,径直找到我的静延宫来。

她――是不想要命了么?

忙披了衣服起身,我急急问道,“她在哪里?”

小青亦在发慌,边伺候我穿衣,边道,“小姐别急,我已命人将她避着人领进偏殿去了,一时之间,不会有人知道。”

说话间,我已经出了寝殿。门外裁雪见我出来,赶紧在前面引路,将我带到了流云殿东角儿边上的一间颇偏僻的偏殿里。

这间偏殿掩在一丛翠竹深处,原只是存放杂物的,不知几时空了,里面黑暗幽深,此时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灯光如豆,昏暗无光,我的眼睛有微微的不适,不由眯起了眼。

“五妹,”一个娇嗲的声音响起,一年不见,二姐的声音份外甜腻。

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压抑了这些天的火就忽的窜了上来,当下也不答应,阴了脸儿越过她,走到里面坐下,冷着脸儿打量着她。

她今日穿了一件双蝶戏花的淡粉外衫;绣着细碎梅花的桃花色锦缎交领;下面穿着一件嫣红的百折细绢丝玲珑罗裙;腰间束着一根雪白的织锦攒珠缎带。头发松散的挽起,发间斜斜的插着一根宝蓝吐翠孔雀吊钗,细密珍珠的流苏随着她的步子,轻轻的摇晃着。在昏沉幽暗的灯光映照下,仿佛画上的仙女盈盈含笑。

细看她额头上幼事留下的疤痕,早已经用一缕留海遮住,若不是仔细观察,并不容易发现。

这样的妆扮,倒叫我对她有了几分另眼相看。我的脸色稍稍的有些和缓,道,“二姐,候选的秀女规矩森严,严命不得出西偏宫一步。你今日半夜三更突然的到我这里来,也太冒失了点儿。”

她见我并无热络,并且语气里满是埋怨,当下也就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径直去了那椅子上坐下,语气里尽是不满,道,“五妹,你如今可是发达了。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可都高攀不上了呢。”

她依旧是以往的脾气,一开口就是刻薄至极。将我刚刚对她才有的那么一点子不一样的感觉立马打破,我心头火起,正要开口,小青在一边道,“二小姐,您怎么能这样说呢,小姐得知您进宫候选,可是日夜悬心,牵挂得很呢。”

她顿时眉毛一竖,“牵挂,哼,我进宫候选,父亲几次传信要她关照我,可这么些日子过来,我却人影儿也不见一个。你此时却说她牵挂我,真是好笑。”

说到这里,她冷冷一笑道,“五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过是怕我进了宫后,会抢了你的皇上罢了。”

“你……,”我再没有想到,她会放肆到这样**裸的地步,丝毫不将我放在眼里,我气得身子直抖,说了个“你”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小青在边上急了,几步走到她的身边,厉声道,“二小姐,您怎么能这样放肆?小姐如今可是正三品的昭仪,您也忒大胆了些……啊”

小青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二姐抬手就给了小青一个响亮的耳光,小青显然没防备,捂住被打的脸,竟愣了。

她指着小青骂道,“你个下贱的狗奴才,好大的胆子,敢这样跟我说话,”她转而又冷冷的一笑道,“正三品的昭仪又怎么样,她忘了她往日是什么样子了么?”

我也目瞪口呆起来,我原本以为,以我今日的地位和她今天的身份,多少会让她有些收敛;而这两年不见,她的性格多少也该有些长进。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心慢慢下沉,这样的人,是再不能让她留在宫里的。无论我和她之间是多么的离心,但在外人的眼里,我们到底是姐妹,若她有了什么,自然得牵扯上我。而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她这样的性子,在这样的地方,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为自己和家人惹来祸端,到那时,牵累的,可是家人――我的娘亲呵。

而知女莫若父,她的性格,父亲应该很是了解的,却为什么还要冒出后患无穷的危险将她送进宫里来?甚至,还要背着我,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是二姐和二娘的缠闹吗?还是,觉得我这个女儿给她带来的荣耀不够?

我暗里摇头,不会,父亲为人做事,向来心狠独断,断不会为了她们的哭求缠扰而心软;更不会去做冒险之事,他这样做,必有缘故。

看着二姐对我不屑一顾的脸,这种感觉更是强烈。我耐下性子换上笑脸,不以为意的道,“往日我是什么样子?是了,往日我是二姐的小妹,长姐比母,在姐姐的面前,我自然是不该摆出昭仪的架子来的,小青,快给二小姐赔罪。”

小青不敢相信的看着我,“小姐……”

我脸色一沉,“还不快点儿?”

小青的眼里盈然有泪,满脸的委屈,见我沉下脸来,当下只得屈了身,缀泣着道,“是奴婢错了,请二小姐责罚。”

二姐的神情倨傲,一摆手道,“罢了。”

我冷眼瞧着她脸上的得色,只当并不在意的样子,对小青挥一挥手,道,“我和二小姐有话说,你去门外守着罢。”

小青巴不得离了二姐的跟前,忙答应着出去了。待小青轻轻将门掩上,我方淡淡一笑,道,“二姐,家里人可好啊?”

她端起一边的茶水,轻抿一口,道,“家人都很好,大嫂子生了一个儿子,我这会子又进宫参加大选秀,喜事连连,家里的人高兴着呢!”

“哦,家里添了男丁了么?”这个消息倒让我真的欢喜。

“怎么,父亲没有告诉你吗?”她的语气里满是轻视。

“没有,”我简短的说,语气里极平淡,但到此时,我断定父亲绝对有事瞒我。否则,他不会连家里新添了男丁的事,都不对我说一声儿。

看了看二姐,我不动声色的就话题一转,“二姐,你高兴得也太早了,先不说你能不能撑到进雏凤殿候选,即便是进了雏凤殿,那么多的秀女,哪一个不是倾国倾城,你又怎么肯定皇上就一定能看得上你?”

果然,二姐的脸色一沉,“怎么,你没有接到父亲的信?”

“接到了,”我低头理着丝袍摆上的穗子,头也不抬。

“那你……你……,”二姐的语气有点尴尬急促起来,似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我抬头看她,“我怎么呢?”

她咬了咬牙,一狠心道,“你必须听父亲的话……”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静静的等着她说下去。她却冷冷的笑了出来,“父亲说了,我――必须进宫。”

“为什么?”我的语气也森冷起来,“你多少得给我个理由。”

她定定的看着我,脸上渐渐浮起嘲讽笑意,却似有些同情可怜我的样子,她一字一顿道,“因为父亲说,咱们家若想要光宗耀祖,靠你已经不行了。”

“是么?”我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猛一沉,什么意思?

英宏对我的宠爱并无半点衰减,我正是风头强劲,满宫无人能出其右的时候,父亲怎么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祥的感觉迅速升上心头,我不知不觉的握紧双拳,然而脸上却更是笑得嫣然,如春花绽放般,很是悠然的面对着她。

她终于被我打击到了,高声的叫了起来,“你不过是仗着年轻美貌让皇上一时贪恋罢了,而能在宫里永远站稳脚跟的唯一办法,就是为皇上诞下皇子,”说到这里,她的唇角又浮起方才的笑意,“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一旦人老珠黄之时,势必就是昨日黄花,怎么也长久不了的!”

她一甩手里的帕子,笑着又道,“这就是我深夜冒险过来找你的缘故了,五妹啊,不点点你,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分明话里有话。我如五雷轰顶,顿时愣了,半晌,方喃喃道,“你,你说什么?”

她见我的脸色变了,眼神激烈得如要喷出火来,到底有些怕的样子,掩饰的一笑,站起身来放柔了声音道,“五妹啊,你也别乱想了,你依着父亲的话定然是没有错的。其实呢,皇上见过我,我对中选还是很有把握的,只是父亲他不放心罢了,”她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咱们到底是嫡亲的姐妹,是一家人,让姐姐以后守在你身边照顾你不好么?”

说罢,她并不等我答话,取过放在一边的披风顾自系上,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可得走了。你这里可还真难找,我可是花了一锭金子,才买通了一个老嬷嬷带我来的。嗯,到底也是你的面子大,那些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一听说我是昭仪娘娘的姐姐,没有不巴结的,呵呵,等我入了选了,我得好好儿的赏他们。”

这样说着,她不再看我,径直一摇三摆的出了门。我心内突突直跳,就那么愣愣的看着二姐离开,小青进来招呼我时,我也不应,小青唬了一跳,慌道,“小姐,您怎么了?她,二小姐跟你说了什么?”

我一把抓住小青的手,直觉得手脚都是冰冷的,颤抖着声音道,“明儿一早,你就命人去府上接夫人进宫。”

小青点了点头,我却又慌忙摇头,,“不,不对,不要接夫人,是……是接大夫人,只接大夫人。你记住了,不是我娘,是大夫人。”

小青看着我,已是变了脸色,带着哭音急急催问,“小姐,您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了?”

我越想二姐的话,越觉得里面有深意,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内心的不安越来越重,看着小青担忧的脸,我微微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对她说什么,只默默的扶了她的手,回到寝殿里。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的辗转难眠,好容易挨到了天亮。心不在焉的去锦元宫请了早安,我便早早儿的回了流云殿。顾不上换衣裳,就急急的问小茶,“怎么样,我母亲接来了么?”

小茶边为我换上在屋子里穿的软鞋,边点头,“大夫人已经到了,正在小内厅里坐着呢。”

我急忙起身,也不等她来扶,急急往小内厅里走去。急得小茶跟在后面直叫,“娘娘,您慢点儿。”

才走到小内厅前,就听里面大娘正跟小青说着话儿,“五小姐身子不好,在宫里又只你一个人是贴心知底儿的,你平日里多用点心儿……”

我心里有微微的一暖,然而心内已经堵了一晚的焦灼让我没时间感动,不待门口的宫人出声,我已自己伸手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母亲,”我竭力挤出笑容,盈然开口。

大娘抬头见我到了,忙起身屈膝,就要按规矩给我请安,口里叫道,“昭仪娘娘千岁千千岁。”

我急步过去搀起,嗔道,“母亲不必多礼,这里没有旁人,母亲只管自在些。”

扶了大娘同我一起坐在软塌上,极亲热的牵了她的手问家里的安好,又问她的身子。大娘眉眼里全是笑,一一答了,又道:“你大嫂子刚刚又新添了男丁,你父亲极欢喜,总说这一切的好事都是凝儿你带来的。”

说到父亲,我心里却是一凉,脸上的笑就有些勉强起来,“只怕,这不是他的心里话吧?”

大娘似不防我这样说,笑容不由僵了僵,“凝儿,你怎么了?”

我也不答话,只是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退了,神色里却带了无尽的愤怒和委屈。大娘的眼里就有了惊色,“凝,凝儿……”

此时,屋子里只有小青和小茶伺候。我向小青递了个眼色,小青会意,忙将小茶带了出去,并掩好了门。

大娘脸上愈发凝重,她反手将我的手握住,柔声问道,“凝儿,你这次接我来,定是……有什么事罢?”

我默默的看着她,心里想着该怎么说。大娘见我不说话,不禁有些急,她道,“凝儿,你定是有什么事?其实,早上内务府的人说是只接我一个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此时的大娘,脸上全是慈爱和焦急,完全是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急担忧的焦躁表情。我看着大娘,心里冷了又热,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哽咽的叫,“母亲……”

大娘的身子微微的颤抖,她轻拍着我的背,柔声道,“好孩子,到底怎么了?跟母亲说,母亲……”

我无力而又疲累,软软道,“母亲,您和娘,有事瞒我是不?”

大娘的身子就一僵,正轻拍着我的手也随之一停。她的这一变化,被正用心留意的我瞬间捕捉,我的心一沉,之前那种不祥的感觉已达到了顶点。

从她的怀里挣脱,我缓缓坐直身子,双眼一眨不眨的紧盯着大娘,不容她有丝毫的躲避和退却。

大娘有不安,也有疑惑,更有丝丝侥幸般的,她试探着问,“凝儿,你……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挺直了背,索性就很直接起来,“昨天晚上,二姐来了。”

我只说了这一句话,我相信接下来的事我并不用说得太详细,二姐和我都是大娘从小看到大的,我的性子大娘清楚,二姐的性子,大娘更是了解!

果然,大娘就变了脸色,恨声脱口,“她到底还是来找你了,她,她说了什么?”

“她说,父亲之所以送她进宫来,是因为我们沈家若要光宗耀祖,靠我已经不行了……”

大娘的脸上顿时有了怒意,“这个贱人……,“然而只说了这一句,她就停住了,表情里的不安越来越重,终于,她心虚的将头转了过去。

我再也忍不住,声音也尖利起来,“母亲,您该知道,我如今呆的这地方不比其他,若果然有事是牵扯到我的,母亲万万不能瞒我,纵然……,”说到这儿,我的声音亦是忍不住的颤抖,“纵然是再不好的事,也不能……也不能……瞒……”

大娘的脸色已是刷白,我见她犹在犹豫,又一字一定的道,“母亲,这关系的可不是女儿一个人,女儿的身后,可是咱们那一大家子呢!”

母亲终于掌不住了,眼里慢慢有泪洇了出来,她伸手轻抚着我的脸,哀哀的道,“其实,凝儿,也不能怪你爹的……”

我不语,只静静的等着她说下去。她的泪开始汹涌,语声哽咽的叹了声,“凝儿,你的命好苦……”

我怔住。尽管早有预感,但心底里还是存了一线希望的,盼着只是自己太敏感了;盼着那是二姐信口雌黄,盼着……盼着……,可如今见大娘这般模样,我整个身子如彻底浸入寒冬的冰水里,通心的凉。

大娘再开口时,语气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孩子般,带着无尽的温柔和无尽的悲哀,她道,“好孩子,我再没有想到,咱们娘儿俩,竟然会是一样的命……”

大娘终于细细的告诉我,那日父亲带了那玉面膏去求枯禅大师,枯禅大师看了那毒膏,再听了父亲的描叙之后,他很是惋惜的告诉父亲,他虽然能解掉我身上的毒,不至于影响到我的容颜,然而,毒性应该已渗透了我的肌肤,定已经影响到我的身子,将来的生育上,恐怕要受些影响了。

父亲顿时大惊,他深深知道,一个宫妃无论是怎么样的受宠,可若是不能诞下皇子,到头来,再大的荣宠也终究只会是过眼云烟而已。他回来后就长吁短叹。当时,娘和她都尚不知道内里缘由,直到他突然同意让二姐进宫参选,她和娘相劝阻拦时,父亲或许是怕她们向我报信,所以,才将此事告诉了她们。

她和娘当时都惊得呆了,在两人抱头哭了一场之后,也只得由着父亲去。为怕我伤心,她和娘都不敢将此事告诉我。

说到最后,大娘已经是悲伤到了极点,她道,“孩子,这都是你的命啊,你就认了吧……”

我的脸上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密密的流了满脸,手和脚却是凉的,脑子里嗡嗡不断的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喊,“我再不能有孩子了,我再不能有孩子了,我再不能有孩子了……”

然而我的身子却像是没有了知觉般,木木的动弹不了,看着大娘的嘴一开一合,我像是将她说的话全都听进去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大娘显然被我这番模样吓住,她惶急的唤我,“凝儿,你怎么了,凝儿你说话呀……”

她的声音渐渐拔高,门上的银铃“铛”的一响,小青急急进来,一见我们的情形,便知道不好。她一把抱住我,急声道,“小姐,您怎么了?”她又向大娘急道,“夫人,发生什么人了,小姐这是怎么了?”

大娘又惊又惧又心疼的看着我,却张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终于抬头,木然向小青吩咐,“送夫人出宫。”

小青愣了愣,“小姐……”

“去,”我冷声喝着,不容置疑。

小青只得点头应了,看向大娘道,“夫人请。”

大娘犹豫的看着我,却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得欠身告退,我努力的想挤出点笑容来让她安心,却终是不能够,眼见着大娘到了门口,我突然道,“请母亲回去转告沈大人,既然我已经对他没有了作用,以后,他就只顾着那个如今住在西偏宫待选的女儿罢。”

话一出口,我心里就一惊,我竟然直呼父亲为――沈大人!

大娘也很明显的吃了一惊,脱口惊叫,“凝儿……”

我却不再答话,转身绕过屏风,再不肯回头看一眼。

大娘临出门时,我分明听见她幽幽的叹了一声,叹息随着脚步,渐渐的远去,再不可闻……

无力的坐在屏风后的小几上,我一任脸上泪水横流。原来,我到底只是颗棋子;到底,只是块父亲往上爬的垫脚石。是了,这才是父亲了,我怎能以为他已经改变了呢;我怎能忘记在我进宫前的那十六年里,他是如何待我和娘的;我怎能还会为了父亲这一两年来的温情而感动,甚至,对那个家心怀眷恋呢?

我怎能如此?

“啊……,”我终于尖利的喊出了声,声音里全是空洞和绝望,随着尖叫声,我拎起身边的一个古窑瓷瓶,用力的砸在地上。

门帘掀起,小青和蒋秀正急急而进,那瓷瓶正堪堪儿落在她们的脚边,立时四溅开花。蒋秀却顾不上这个,踏着那碎片就急向我跟前来,叫道,“娘娘,您怎么了,娘娘,放手,仔细伤着……”

我却恍若未闻,伸手又抓起一个琉璃做的果碟子,“啪”的摔了出去。

小青和蒋秀急了,一边一个的扑上来抱着我的身子,蒋秀唬得连声道,“娘娘,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奴婢,您别气伤了自己的身子……”

“走开,走开……,”我哪里肯听她的,死命的掰开她的手,疯狂的砸着屋子里一切可砸的东西。我散乱着头发,脸上的泪早已经干了,脚上用银线绣了芙蓉暗花的月白色软鞋踩在碎瓷片上,隐隐的洇出了鲜艳的红色。我却并不觉得疼,只是拼命的边砸边喊,“假的,都是假的,假的……”

可怜小青被吓得面如土色,身子一软,就跪在了那一地的碎片上,她一手抱住我的腿,一手使劲要去捧我的脚,嚎啕大哭着道,“小姐,您有不高兴的,只管打小青骂小青,可不能这样的伤自己的身子,小姐……”

屋里的动静早惊动了守在外面的人,宫人太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问,全都齐刷刷的跪了一地,在外高声叫着,“娘娘息怒。”

我一动不动的站在那一地的碎片中间,任由小青抱着我哭,直觉得,我这一生,再无半点希望了。

蒋秀到底冷静些,见我虽然还是面如死灰,然而终于安静下来了,忙扶我坐在小几上,从袖子里摸出随身带的桃木梳为我拢好头发,又命小青出去端了清水进来为我净脸均面。我木然的坐着,任由她们折腾,我的容颜如何,此时,我已经再不关心了。

蒋秀将我浑身收拾好了,和小青将我扶回寝殿里躺下,又向宫人们吩咐下去,今天的事不许外传,否则,一律发去暴室。

她并不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连劝慰的话都不多说,只是默默细心的给我伤了的脚上好药,又抓了把安息香丢在香炉里。

安息香的香味清淡安神,我烦躁焦虑的心不觉平复了许多。蒋秀将床前的纱幔放下,拿了一把扇子坐在我的身边一边慢慢的摇着,一边轻声道,“娘娘,您合上眼歇会子吧。”

她的语气也是极温柔的,似带着莫名的蛊惑,听在我的耳里,让我有微微的安心,我静静的看着她,忽然,我哑着嗓子对她道,“ 秀儿,我今天才知道,你是对的!”

她清浅的一笑,脸上的表情凝然不变,淡淡道,“奴婢倒希望,娘娘能永远不这样觉得才好。”

然而这样极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听在我的耳里却实在是酸楚至极,我闭上眼睛,生生的将眼里的泪逼了回去,经过了这许多的事,我已经深深的体会到,在这样的地方活着,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了!

而此时,我心里除了有浓重的恨意,就是深深的庆幸,庆幸我到底没有心慈手软,到底,要了良昭仪的命。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在我坠如黑甜梦乡的刹那之时,我深深的将这句话刻进了心里!

父亲又有信进来,我淡淡的扫了一眼,不过依旧是嘱咐我,要我务必设法让皇上留下二姐,我冷冷一笑,抬手就将那信丢进了香炉里。

小青知道是父亲的信来,唯恐上面又有什么让我生气的话,一直在边上小心的守着,此时见我竟然风雨不动,她倒疑惑,到底迟疑着问出来,“小姐,老爷……老爷的信上……说了什么?”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那已经被一股蓝色火苗吞噬成一片片灰烬的残迹,又猜测了道,“难道,是大夫人前天回去后,将小姐您生气的事诉老爷了,老爷来信向小姐赔罪的么?”

赔罪,父亲会向我赔罪么?就算是赔罪,那里面又有多少真心的?

我反而笑出声来,看向小青一脸迷茫的脸,淡淡道,“从这信上来看,大娘回去后,并没有将前日发生的事向他禀告。他传进信来,不过还是为了如今正住在西偏宫里那位的事儿!”

“二小姐?”小青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语气不悦道,“难道,小姐真的要听老爷的话,帮二小姐进宫么?”

“你说呢?”我向她笑得嫣然。

关于我的身子已经不能再生育的事,我并没有告诉她和蒋秀,不是我不信她们,而是这样的事实在太令我伤痛,痛到我不愿再去想它,再者,就算是告诉了她们,亦是于事无补,反倒多了两个焦虑的人,何苦来哉!

小青只知道我心内必定藏有心事,然而她哪里能猜得到呢,此时见我竟有些高兴的样子,她满脸疑惑,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我。

我也不再同她多说什么,走去妆台前,去掉遮在额头上金丝缠纱的抹额,露出那日在清心殿里撞柱所至的伤痕。细细瞧着,那疤痕有铜钱般大小,呈淡淡的红色,有微微的狰狞,纵然太医院为我调制了许多的去痕膏药,也消沉不掉。

边上小青见我看着那疤痕发呆,生怕我难过,赶紧过来拿起那抹额,就要给我重新戴上。我伸手轻轻推开,依旧盯着那疤痕仔细端详着。

忽然,我心内灵机一动,命小青取极好的胭脂来,用才拧下的花汁调了,用画笔在那眉心细细的描了一朵梅花,堪堪正好将那疤痕遮掩得丝毫不见。

“哇,小姐,你真好看,”边上小青立刻惊喜的叫出声来。我凝神看向镜子里,一个脸色稍显苍白的清丽女子,额头上一朵艳丽的梅花正泫然开放,胭脂色的辉映下,这个女子竟平白增添了几许妖媚之气。

只是,那眼里,却已经是死水一般!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邪邪的笑了,好吧,既然,命运跟我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那么,我就将这个玩笑开到底。

将画笔丢下,我让小青取了一身极淡雅的衣裳来换了,吩咐道,“传轿,我要去清心殿。”

既然他们要我为二姐的事去求皇上,那么,我就好好的去求一求皇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