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傲雪看看路,这是在女子师范的大门前,也难怪会遇着康美新。跟着,又望向她问:“还在演戏吗?”
康美新只是点了几下头,看样子有些恹恹的。
苏傲雪无意识地叹了一口气:“怎么,演得不开心?是因为角色太小了吗,还是别的原因?”
康美新不假思索地否认:“我不是那样肤浅的人!我是觉得越演越没情绪了。大多数的话剧,留给我们女演员的表演空间很有限。如果是风尘中人,要是演年轻的,我就多扭两下腰;要是演年老的,我就做尖酸刻薄的表情。如果是进步女青年,那就跟在男演员后头挥拳喊口号;如果演有钱人家的女眷,那么重点在服装而不是表演……哎呀,不举例了,怪啰嗦的!我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反正我就是觉得演着没劲!”
苏傲雪脚步慢了些,抓紧她一只手,用力握了握:“我懂,你喜欢生动的人物。”
康美新抬起另一只手重重地回握,激动得双眸放光:“对对对,我就是这意思!写剧本能写到成名成家的,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我看过《雷雨》,也看过《日出》,繁漪和陈白露我都想演。可是,我这个水平去不了那种团体。我喜欢这两个角色,因为她们作为戏剧人物是与众不同的,但作为活生生的女人,又是司空见惯的。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这一次,她们同时停下了脚步。
苏傲雪垫了垫脚,眼里闪动的是一式一样的雀跃:“我明白!就是说,你觉得目前能见到的戏剧中的妇女形象都太刻板了,是剧情需要她们成为那个样子,没有一点真实的鲜活的气息。”
康美新这阵子的性格变得沉静了许多,而今天,她又恢复了以往人来疯的样子。一把抱紧了苏傲雪,大口地用力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方道:“是啊,女人是人,不是工具!既不是为了成就男人而存在的附庸,也不是男编剧和男导演的传声筒。”
苏傲雪从没被女人亲过脸颊,自是愣了半天。等接受了康美新这种奔放的性格之后,她受其热情的影响,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人的鲜活来自于矛盾。譬如说风尘女子,并不是人人都自甘堕落,却也不必一写到她们就是以泪洗面。她们中有很多位陈白露,心底里当然是不情愿的,但要她走,她又知道自己走不成。无论是街头的流莺,还是当红的头牌,她们想要人格,却又未必能吃得下生活的苦。所以,她们一方面讨厌自己的堕落,一方面又抗拒不了金钱的**。窑子里的妇女太难定义了,好的、坏的、精明的、愚蠢的、善良的、恶毒的、自愿的、被迫的、出走的、出走又回来的……总之,绝不是寥寥几笔,就能完全概括的。”
要讨论靠皮肉生存的妇女,苏傲雪自信很有话语权。她见了太多、听了太多,懂的也很多,她甚至能感觉出来,如果正道走不下去,她有一定的手腕,能迅速在男人堆里蹿红。
至于康美新,她则更懂得城市里的小姐和太太:“对呀!再譬如说阔太太,并不是只有慈祥恺悌和独断专行这两种,难道她们一旦成为太太,心就彻底死了吗,就没有一点私人的爱和欲了吗?”
苏傲雪闻言愣了愣,她想到自己能写出一个不同于刻板印象的底层妇女。可她对那些身在上流的妇人,却也有自己的刻板印象。提起这样的人,她首先想象的形象都偏向贬义,觉得这类人有了钱,就该无忧无虑了。
所以,康美新刚才提到的繁漪,以苏傲雪目前的能力,恐怕是描摹不好的。
这边苏傲雪入神地归结着自己的短处,那边康美新却极力地夸赞她的长处。
“你就是天生要当剧作家的人,我说不出来的意思,你三句两句就解释通透了!我喜欢演鲜活的人物,所以我才特别喜欢《弃婴》。我觉得你写的台词,和其他的剧本很不同。以往这一类的故事,女性角色的出逃常常是为了爱人,这种剧本着力点也只在于批评封建包办婚姻。我当然知道那种批判是对的,但我听过一些讲座,思想进步的教授让我们反思,难道目前的妇女困境是打破了包办婚姻就能彻底解决的吗?而我在你的剧本里,也读到了这样的反思。一个农村的姑娘,高声地站出来控诉这个社会没有给她们读书的机会。而我也感动于女子不顾一切的出逃,不是为了追求爱情,而是为了追求自身的价值。”
“美新,我要谢谢你!你把我写《弃婴》的初衷都替我说出口了!”这次,换了苏傲雪抱着康美新开怀地转圈。尽管路人对她指指点点,她也浑然未觉,“农村妇女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可她们被写进文艺作品时,却常常是负面的意象,总拿她们去指代陈腐、愚昧的旧面貌。我就不服这口气,我要用笔替她们叫屈!”
康美新拍着苏傲雪的肩膀,长久地用力地点头,道:“就是这样的!我不会写故事,但我会看、会比较。男人写剧情的时候,代入的是他们自己。他们也有求学失败的,但他们的失败更多是经济所迫,他们没有因为性别而被学校拒绝过,所以他们不会控诉这个问题。”
有挑货担的脚夫经过,难免不满她们碍路的举动,高声道:“哦呦,立在路当中算啥意思啦?马路是你两个人开的啊?”
二人难为情地连连道歉,忙找了个不妨碍别人过路的树荫下,继续刚才的谈话。
“你刚才说的话很对。多数男编导写的女人,本质上是男性思维的传声筒。我以后要写真正的女人,我还要让你演真正的女人!”苏傲雪紧紧握住拳头,只看她的眼神,便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决心。
听了这话,康美新一下子就觉得连日来的消沉都消失无踪了。又跳又笑地道:“好啊好啊,我要演苏编剧的戏,我要演你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