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美新皱了皱脸,两只手同时抗拒地用力摇起来,道:“不好,太男性化了!”

罗健就走到她跟前,和她细说这个理:“就是要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才对呀!新时代的女性也能舞刀弄枪,能做一切男人做的事。”

朱品慧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一只手撑在座位上,一只手比划着:“我不赞成!力争上游的寓意是很好,也确实凸显了力量感,但怎么听、怎么看都不像是女孩子的名字。我最不喜欢的创作方向,就是把一个追求进步的女子描写得非常阳刚,比如她们为人很凶、酒量很大、穿着中性、做事粗枝大叶……难道说,一个进步的优秀的女性,就非得像个男人?这不对!优秀的女子依然是女子,她们不需要可以模仿男子的性格和行事作风。”

夏如冬听得呆了,她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更没听见有谁这样细致地点出戏剧精神内核中存在的问题。

原来不顾阻挠、不畏艰难偷偷跑去延安的人,是这样说话、这样做事的呀!那为什么报上总说共,产,党是洪水猛兽呢?夏如冬觉得这明明是一群很有见地的文化人呀!她的眼从剧本上挪开,盯着朱品慧看了好久好久,仿佛还在回味刚才那番犀利的批评。

这一刻,夏如冬感觉自己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定。她知道,自己不会把西安当成一座用来道别的城市了。她会一路跟着这群人继续走下去,她有一种特别强烈的预感,延安——这个让许多人闻名就色变的神秘地方,就是她的灵魂想去的地方,是能给她姓名的地方。

“就叫力珍吧。”苏傲雪蹙眉想了半天才小声开口,“女子是温柔美丽的珍珠,但她们也有着坚韧的力量,应当是一颗力争上游的珍珠。”

“各取一半,妙啊!”蔡逢春佩服地连连鼓掌。

康美新也拍手道:“好好好,就叫这个名了!”

夏如冬听了这话,感觉心头被一颗小石子砸中了,有个隐秘的角落被打得有些痛,痛过之后又觉得特别舒展。好像一个郁结的伤口被割开放血,虽然过程很折磨,但结束之后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女子的温柔是天生的,没有什么不对,更不需要纠正。她们要做的不是硬成一块铁,而是保护自己的温柔,不会在一个个陷阱里坠落成无用的柔弱。

如果可以,夏如冬真想偷了这个名字,从此她就叫力珍了。

罗健和朱品慧则都笑了,同时说道:“最理解剧本的还得是编剧本人!”

武汉的小洋楼外,一个穿破棉袄的小孩跪在地上大哭不止。

管家拿着藤条,骂骂咧咧想把人打跑:“已经给你哥发丧了,你还想怎样?”

“怎么回事?”杜景堂出门探了一天的消息却一无所获,回到家来看见这种恃强凌弱的事情,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那孩子听语气,就觉得来人能帮到自己,膝盖跪着一路走到杜景堂脚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哭道:“我哥哥在厂子里连着干了一天一夜的活儿,回到家就吐血了,没多久就过去了。求老爷发发善心吧……”

“三少爷,这事情你别管,这些人就是刁民!”管家拽着小孩,欲把他抱着杜景堂的手臂扯开,举着藤条怒吼道,“厂里又不是没给你哥哥发丧,拿了钱还要上门来闹,不把你打出去,以后工人都敢蹬鼻子上脸了!”

那孩子一听自己抱的是这家的少爷,更不可能撒手了,哭着问:“我怎么了,我哥哥为了养家糊口,在你们家的工厂活活累死了,我怎么不能来找你们?”

杜景堂想把孩子抱起来,可那双脏兮兮的小手始终拽着裤脚不放。

这孩子看起来太可怜了,哪怕站起来也只将将比杜景堂膝盖高一点,大概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会让这样小的孩子一个人来干这种事,可见是家里已经穷得没办法了。都到了这种地步,哪怕是不相干的人,也该帮一把才对,何况他哥哥还是厂里的工人呢。

可管家却挥着藤条往小孩身上重重抽了一下,趾高气昂道:“你也说了他是为了养家糊口,他是为自己家里人死的,跟工厂有什么关系?我们杜家的工厂用工是很文明的,从不打骂工人,更不会把工人关在车间里不让休息。”

“别打人,有话好好说!”杜景堂拦着,不许管家再耀武扬威的。

小孩长那么大,还从没听见有钱人会护着自己的,顿时抬头眨着一对黑眼珠子,跟好心的少爷诉苦:“工厂干一个钟头就能拿一个钟头工钱,我哥哥就是为了多拿钱,一直也不回家。”

“那不就行了,是他自己贪财!”管家找到托词,赶紧劝自家少爷不要发这种无谓的善心,“这些工人没知识不懂卫生,图几个工钱就死熬着不肯回家。三少爷,你今天要是起了这个头,往后这种事都会找上来的。”

杜景堂不以为然道:“要是八个钟头的工钱够他们的吃穿,这样大冷的天,他们又何必非要赖在厂里加班不可?”

管家为自家少爷的菩萨话急得直跺脚:“话不是那样说的!家里穷就少生几个嘛,养又养不起,还非得生那么多。”

那孩子倒是抬了头,倔强地反问:“我们穷人不生孩子,谁给你们干活,你们忍心让自己家的孩子关在那又闷又臭的车间里吗?”

这话问得管家噎住,他给阔人当牛做马为的自然是儿孙不再做牛马。

杜景堂闻言也是心头一凛,觉得这样小的孩子,能说出这种话来,实在叫人唏嘘,便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十岁。”

“十……”杜景堂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看这小身板都不可能有十岁,可这孩子口齿清晰也确实不像五六岁的孩子,“那……家里还有几口人?”

“哥哥死了,就我和我爹了。我爹的腿被车子轧断了,我哥也是为了养活我爹和我才会没日没夜做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