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堂心想这孩子都有十岁,也许他哥哥年纪不小了,又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这一走自然会让家里的老父亲和幼弟陷入揭不开锅的境地。但似乎也该庆幸,家里人口少,熬两年等这孩子长大了些,也许日子不会像眼下这般绝望。因想着,就顺口问了一句:“哥哥没娶亲吧?”

孩子胡乱摇了摇头,回道:“我哥才十二岁。”

竟然还是童工!

“我力气小,挣不到钱……”孩子哭得比刚才更凶了,他似乎在懊恼,他恨自己不够强壮,工厂只要了哥哥没有要他,要是两个人一起干活,哥哥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也许就不会死了。

管家一见杜景堂掏钱,脸上就有不屑的神色:“三少爷,你能救几个?救不完的!外头还在打仗呢,到处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所以,十岁的孩子不读书,到处去找钱养活瘸腿的爹,已经是还不错的生活了吗?”杜景堂把几张钞票塞在那孩子手里,冷笑着问,他不需要管家回他的话,因为这话也不是问管家的。

解决了家门外的事,他匆匆跑到楼上书房。

吕英看着儿子铁青的脸色,知道又是白忙了一天,合上工厂的账册,摘了老花镜,冷笑着问:“还在怪我?”

杜景堂举着苏傲雪留下来的信,他这些天一直把信带在身上,因为这是苏傲雪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念想了。他眼里满是血丝,怒问:“为什么要这样?”

吕英两手一摊,道:“想发泄就发泄吧,反正事情已然如此。”

杜景堂胸膛剧烈起伏,耳边时不时有嗡嗡的响声。他想到了离开的妻子,想到了刚才家门口的一幕。他憋着一口濒临爆发的怒气,试图丢下一句“工厂的事,你自己盯着吧,我要去找傲雪”就想立刻摔门走人。

吕英着急地追在他身后,高声问:“工厂才刚刚办起来!老三,你空有一肚皮的学问,难道不想施展一下吗?而且妈老了,我需要你帮我一起撑起这份家业!”

杜景堂因为母亲一句老了,心里顿时生出了一丝不忍。他的手搭在门把上,扭着半边身子,放软了语气,无奈地开口:“妈,你不止我一个孩子,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还有弟弟妹妹,他们都能帮你。可傲雪是我唯一妻子,我也是她唯一的依靠,我得跟她在一起!”

吕英圆睁着怒目,声音再次抬高:“你跟她在一起吃苦也行吗?”

杜景堂咽了咽口水,让自己稍稍冷静了一些。他等到自己的情绪看起来足够理智了,方才道:“我们都是能自立的人。”

“自立?”吕英抱臂冷笑,“那是连生存都成问题的人,才会关注的问题!你能不能自立都可以过得很好,你这样的出身,为什么不挑更简单的路呢?你是我生下来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妈难道会不知道?你穿过布衣吗?穿过草鞋吗?吃过粗粮吗?睡过硬板床吗?从小到大,你连冷掉的白面馒头都没吃过一口!”

“可是,人不仅仅有肉身,还有思想和精神。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难道我还会图享受吗?等我们都做了亡国奴,还有谁能享受?”杜景堂整个人都转了回去,不可置信地看着吕英,“妈,难道你对儿子的期许,是要我做一个毫无气节的人吗?你明明也是爱国的,你……”

吕英吼得脖子都红了:“我没有要你背叛国家,更不希望你是个小人,可我也不需要你成为名垂千史的大英雄。我理解你的想法,我也年轻过、热血过,你要真是那么迫切地想为国家做点什么,那捐一点物资和款项也是一份心意。我还是那句话,救国有许多条路,为什么要走最难的?”

杜景堂却因彼此无法理解对方而提不起说话的精神:“妈,楼下的动静你听见了吧?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吧,你只是……只是觉得那不过是件小事,丢给管家去处理就好。那孩子还有他哥哥……手无寸铁之人走哪条路都不容易。”

吕英抬手握住儿子宽阔的双肩,试图提醒他:“你又不是手无寸铁之人。”

杜景堂挣开了,退远了一步,道:“可我们的国家已经孱弱至极,从物质到意志都陷入了贫瘠,我们哪有容易的路可以选?”他看着母亲的脸,忽然觉得陌生,他退开的一步不止是有形的距离,还有情感上的关系。

吕英急得滴出了两行泪,眼神疲惫又焦躁:“妈不希望你出去受苦……”

“妈!”杜景堂喊了一声,试图去唤醒她,“你给我创造的优渥的条件,我们拥有的财富,这些不全是因为自身的努力,我们不能心安理得地只图享受!”

“我怎么不努力了?”吕英委屈又愤怒,脸上挂着泪,嘴里却在冷笑,“摆在我面前最舒服的日子,就是吃老本。可我都这把年纪还愿意奋斗,还愿意从头开始。我用我的脚无数次地丈量我们的工厂,我每天天亮就会起来,天黑了也没有歇着,我为了工厂的发展,我给权贵们赔笑脸,从体力到精神,我付出了我所有的努力,我的财富都是我吃苦耐劳挣下的!”

杜景堂也笑了,他们站在了不同的立场,所思所想自然也就完全不同了。

“可你手底下的工人每天要劳作多少个小时?你的工人在厂子里丈量的步数只会比你多而不可能比你少,他们也是日出而作的!但你听到了吗,为了养家糊口,他们一直到日落都不能安心休息!你给权贵赔笑脸的时候,好歹有美酒佳肴,可工人们为了微薄的工钱赔笑脸的时候,也许要牺牲尊严跪在你的脚下!他们也从体力到精神付出了全部的努力,只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而享受物质的却只有我们这一家子。”杜景堂两只手愤怒地往前一推,“可你,我的母亲,我的资本家母亲,你只需要不打骂、不囚禁,你按时发工钱,就能被奉为良心资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