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傲雪这时才发现,窗外的天光已经很暗了,而她几乎把半天的光阴都用来发呆了。她得到了答案,可也收到了一个新的疑问——要不要跟着朱品慧,加入共,产,党……
门外的杜景堂又开始催:“你干什么呢,傲雪?”
“就来了就来了。”苏傲雪赶紧答应着,慌慌张张赶紧把那本《共,产,党宣言》藏好。
两个人对坐着用餐,苏傲雪今天的话格外少,问她什么都是一副懒洋洋不太想聊下去的样子。
杜景堂尴尬地嚼了两口菜,心想着也许是思路不顺,所以叫了几趟也不出来吃饭,说话也总是爱答不理的。
但其实,苏傲雪心里正在翻江倒海。筷子夹着一坨米饭举起又放下,反复几次之后,还是决定开口试探一下:“三哥。你怎么看……看待共,产,党?”
意料之外的问题,杜景堂心头不由一紧。
虽然他不曾把问题摊开来直接去问佐飞,可他心里其实是清楚的,自己这几个月来按时点卯,有时还留下来加班,是为了救哪一类人。他不知道苏傲雪是从哪里看出了端倪,也不知道她是抱着何种态度来问这句话的。
此前的行动当然不能和盘托出,但他觉得也没必要隐瞒自己的想法。对最亲密也是最信任的爱人,似乎不必戒备过度。因此,很谨慎地给出了“钦佩”二字作为回答。
苏傲雪点了点头,嘴角含着淡淡的微笑,跟着又讷讷地问道:“那你……会加入吗?”
杜景堂顿时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好端端地会想起来问这个?”
苏傲雪当然不能直说朱品慧是地下党,只好心虚地埋头扒了两口饭,其中有一筷子完全夹了个空。左思右想之下,她选择了迂回的说法:“我是觉得……我能感觉出来,其实改稿会里许多人应该就是……”
关于这问题,杜景堂早就想过了。在他看完那些外文杂志的时候,在他决定把黑名单透露给佐飞的时候,他就有过深思熟虑了。
“革命”二字,勇敢而果决,潇洒且浪漫。他同情革命者,更钦佩革命者,可真要说到义无反顾地加入,那需要莫大的决心和勇气。当革命者的身份具体到了个人,那么要推翻的对象也就具体到了个人。
如果杜景堂选择加入革命,那就意味着他要与家人为敌……
苏傲雪等了许久,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一次又一次,而她交握的双手也随之一次比一次捏得更紧。终于,她忍不住开口催问:“怎么不说话了?你会加入吗?”
点头或摇头,两个念头在杜景堂脑海里博弈。他此刻仿佛是站在天平的正中心,往左偏或是向右移,那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生路径。
在苏傲雪的逼问下,他的脖子僵硬地动了动。可单从表情和动作,苏傲雪根本探究不到他潜意识里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最后,他只是问了一句:“你看我这出身,合适吗?”
不同于杜景堂的犹豫,苏傲雪内心的选择几乎已经明朗化了。她多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她有了充足的思考。更重要的是,她没有家庭的牵绊,她还饱受不公平的旧社会的摧残。因此,她根本无需反复思量。
唯一令她顾虑的,也只剩下杜景堂的态度了。
故而,苏傲雪听了他这话,立刻义正言辞地反驳:“人的出身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就好比今天下午,我找美新和逢春过来讨论新剧本。我们谈到一个问题,能站出来为了妇女的权益振臂高呼的并不一定是女人,而压迫女人、阻止妇女革命的也未必都是男人。那些由命运决定的因素,譬如性别和家庭环境,并不等于终身的立场。”
杜景堂抿着唇,整个人都显得很紧绷,继而沉声道:“如果我加入共,产,党,那就意味着我要加入和我的家庭对立的阵营。我要是失败了,我的母亲会经历第二次失去我的痛苦;可我要是胜利了,那我的母亲……”
旧有的制度维护他眼下拥有的一切,不止金钱也包括亲情,这个决心不容易下。
苏傲雪明白这个道理,便没有继续向下说。
可杜景堂却有一肚子想说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苦衷。
今天半下午的时候,杜家的人到电检办事处请三少爷回去,说是老爷有要紧事。
一听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但当杜景堂听见杜守晖要他结婚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对资本家父亲利益至上的心狠手辣,了解得依旧不够深刻。
报纸上的风波将将平息,可亲友间的闲言碎语却才刚刚开始。
回老宅前,杜景堂只是以为杜守晖觉得丢面子罢了。却不想他的父亲已经把这一页揭了过去,他早就恢复了商人本性,打算扭转劣势,计算着如何利用此事谋利,唯有利益能弥补他丢失的面子。
“我给你物色了一位各方面条件都很相配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参加过革命,是很讲进步的家庭。小姐的性格当然也就很解放,与你在婚姻问题上能够达成一致。”
不等杜景堂回答,闻讯赶来的大太太,一面踹开了书房门,一面怒问:“什么一致?哪方面的一致?”她径直上前将拳头砸在了书桌上,“我不同意!”
坐在主人位的杜守晖,身体向后一仰,先斜睨了一眼大太太的拳头,面色铁青,带斥带问道:“他自己的事情,你就不能让他自己拿主意吗?”跟着,又扭头看了眼儿子,“你去跟那位小姐见一面,自然什么都清楚了。”
杜景堂光是听见父亲要他娶别家的小姐,就已经憋了一肚子怒火。当他看见母亲盛怒而来,更是添了一把火。他眼中的母亲,一直是完美的。在她身上不仅能看到传统女性的温柔和隐忍,也有新女性的智慧和魄力。
而这两种气质中,从来都是前者占上风的。
看来,杜守晖这次打的算盘一定是糟糕透顶的,否则大太太不至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