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受社会尊重的知识分子，你们能给予弱者的，不过是停留在嘴上的毫无实际意义的同情！远的不说，这一屋子男人，如果各个真心实意地同情那些沦落娼门的女子，为什么不从自身做起，洁身自好，发誓永不进娼门呢？”杜景堂抬眼看着稳居正中的陈冬易，一字一句都说得格外用力，“谈事不用叫局的方式讨好旁人，社交不邀女伴给自己贴金。要是男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娼门都用不着禁，无利可图自会关门歇业！”

他的话字字诛心，让人不由得汗颜。尽管这些男人不想承认，但正是他们的需求，才使得娼业长盛不衰。这一点，他们无从辩解。

陈冬易口干舌燥地连连灌水，他原先只想来个无为而治，把无碍大局的争执丢给底下人自己去处理。虽然导演跟编剧不合是很头疼的事，但一个班底太过团结未必就是什么好事，说不定还要合了谋来挟制他这个总经理呢。

可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一直不说话，居然也会被杜景堂这张嘴扫射到。

再看赵广文，面色青红不定的。

反观蔡逢春，则低着头似乎是在沉思。

只有苏傲雪忽闪着双眸，专注地听杜景堂大发议论。

“从你们的镜头语言可以看出来，你们根本就不在乎禁娼。再进一步说，你们内心深处是不愿意禁的。身为男人，你们笃定自己在两性关系上，自己永远不会沦落为受害者，至多不过是被人骗几个钱而已。你们早就习惯了，在外受了气可以转头发泄到女子身上去！你们可以用转移压迫的方式，宣泄你们受辱之后的压抑。在生活中，尽情享受娼业的服务；在工作上，无关痛痒地表达同情。什么好事都让你们占尽了，你们当然就不愿意禁，刀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疼嘛！”

赵广文结结巴巴蹦出几个字音来，却始终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得由着杜景堂没完没了地揭露和控诉。

“可是，我觉得妇女革命的意义不只是解决性别歧视这么简单。这场运动最终被拯救的是全体弱势人群，我们救的是自己！霸凌就是霸凌，是强势者对弱势者的欺压。暴力可以因为性而发生，自然也会因为权力、财富而发生。这世上没有绝对强势的人，总有人在其他方面强于我们。今天我们对身为弱者的她袖手旁观，也许明天你就是那个被压迫的弱者！”

苏傲雪把嘴一撇，摇着头表示不完全赞同：“何必一定要换掉性暴力的题目才能共情，生活贫苦而长相清秀的男子难道就不受伤害吗？如果男人们能有一分钟放下傲慢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遭受性暴力的人是你们自己，而发生在你们肉身上的屈辱，转头就被放到银幕上成为他人牟取利益的噱头，你们愿意吗？”

所有人都被问得噤声了。谁说男子进了娼门就一定是施暴的那一个，只是大男子主义让他们对自己也受压迫的事实讳莫如深。

其实，娼业不是玩弄女子，而是玩弄弱者。只是，弱势的女子比男子多了太多……

“所以说，打破性别的不平等，不是男子向女子施恩，更不是女子为自己谋利，而是拥有平等意识的公民，宣告我们将以男女平权为起点，打破一切的不平等！”苏傲雪说罢，举着拳头，眼含期待地看着众人。

“这话很精彩，完全可以用在电影里……”

蔡逢春还没说完，今天的讨论就是一个很好的电影素材，却被赵广文抢了先。

“电检委员会难道……难道要从创作阶段，就开始干涉吗？”赵广文此刻已经有了鱼死网破的想法，大不了就豁出去和电检硬杠一次。

反正这个机关在社会上的名声很不好，他要是站出来控诉电检委员会干涉创作，不管是旧派影人还是新派影人都会义愤填膺的，也许还要联合起来抗议。那么，杜景堂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必然会被处分。等赵广文出完这口气，过阵子改个艺名再导戏，想来自己的饭碗是不成问题。

这下，连苏傲雪也被问住了。她刚才只觉得杜景堂说的每句话都很痛快，却忽略了这是凤姿公司内部的会议，根本不可能采纳一个不相干的人提出的建议。

杜景堂来这一趟，仰仗电检委员会的名号替她撑腰，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此刻只有陈冬易知道，杜景堂完全有这个资格参与今天的讨论，甚至有权投票。

“我敢来说这番话，是因为——”只见杜景堂正了正身子，音量也随之抬高了，“我还是凤姿的股东！”

“股……股东？”赵广文一个重心不稳，坐在椅子上也会平白地趔趄，要不是双臂死死绊着扶手，恐怕会摔得很狼狈。

其余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时候再面对杜景堂，站不是坐不是的。他们一直知道陈冬易对苏傲雪态度很好，但大家都默认这是因为陈冬易和苏傲雪的男朋友有老同学的交情，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苏傲雪毫无准备地背脊一凛，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从没听见杜景堂透露过半点口风，也不曾往这种可能性上猜测过。

这样看来，她在凤姿出品的电影中提出的意见总是能被采纳，不仅仅是因为私交，而是杜景堂用丰厚的资金堵上了其他股东的嘴。

她该庆幸今天的讨论自己胜算很大，还是苦恼她竟然从未靠自己痛痛快快地赢一次？

这个问题让苏傲雪心头发酸，嘴里像被堵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杜景堂向她一瞥，唇线紧紧地一抿。他早就知道自己偷偷投资的举动，未必能让苏傲雪领情的。所以一开始，选择了做隐名股东。如果没有补拍的事情，这个秘密大概会一直保守下去。

可是，当他询问陈冬易面对这次争议究竟持什么态度时，却发现这位成功晋升总经理的老同学，似乎更专注于修炼驭下的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