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广文一直想抓苏傲雪话里的漏洞,这时他眼睛瞪大,觉得自己逮到了机会,立刻跳起来质问:“那你想怎么样,还要靠电影闹革命吗?你现在的思想很危险,要是被电检的人知道了,凤姿可是要关张的!总经理,我们可不能步艺华和电通的后尘呀!”
方才还踌躇满志的苏傲雪,被如此严重的指控打了个措手不及,脸色登时变得煞白。
赵广文提到的要引以为戒的“艺华”“电通”,曾被当局定性为红色资本操控的电影公司。
苏傲雪虽然不敢说自己从未接触过红色思想,但因为这样几句话就给她扣帽子,她也着实冤枉。难道说内心抱有理想的人,就一定都通共吗?
而今的社会氛围,处处弥漫着白色恐怖,一旦被人扣上共党的帽子,就算不掉脑袋也要脱层皮。赵广文说不过,就搞这种手段,叫苏傲雪一时间真不敢再往下说了。
僵持之下,门外忽然传来一道铿锵的男声:“电检的人并没有,也不可能误会她!”
包括苏傲雪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由地讶然,跟着便四处张望。似乎凤姿公司里有资格高声说话的人都在这屋里了,那么,站在屋外口出狂言的人又会是谁呢?
赵广文急红了眼,想也不想地厉声反问:“谁啊?敢保这个险?”
“我!”大门呼一下被推开,一道挺拔的身影矗立至桌前,乌云盖顶似地遮住了赵广文头顶的光,“鄙人杜景堂,供职于电检委员会上海办事处。”
苏傲雪双眼圆睁地看着来人。此刻小鹿乱撞一般的心情,仿佛又让她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们相识的最初。杜景堂总是会在最紧要的时刻及时出现,不仅替她解困,也吹乱了她内心深处的一池春水。
陈冬易可不比苏傲雪,没有缠绵的情丝罩住他一双眼。他首先想到的问题是,杜景堂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这里的呢?
没等他想明白,杜景堂已经居高临下地看着一桌子人发问了。
“为什么比起狰狞的施暴者,你们更愿意把镜头对准一个破碎无助、惹人怜爱的洋娃娃?因为比起成为受害者,你们更能与施暴者共情,甚至你们也想体验那种快感,只是不敢犯罪。拍电影恰好给了你们假公济私的机会,是吗?”
这番发言让在场所有男人大惊失色,独独苏傲雪恍然大悟。也许热衷拍摄女性受凌虐的男编导们不愿承认,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实现了一次毫无代价的犯罪体验。
电影是造梦没有错,但梦也分美梦和噩梦。有人拿电影幻想,有人拿电影意**。
“这是什么话?!”赵广文首先拍案而起,“你……你这是小人之心!我只是,只是觉得……这样拍更能刺激视觉,比……比较有话题性!”
“女子受辱的画面,作为一部电影的卖点,实在太俗套了,不如换个创意。”杜景堂故作沉思状,很快打了个响指,“我给你提个建议,不如设计一个展现男子谄媚的桥段。为了讨好权贵,男人可以欣然地扮成女子侍奉烟酒。你们不觉得很写实吗?有些男人看女人献媚的时候,内心恐怕是羡慕的。他们惋惜自己容貌不够清秀,要是光靠自己就能把财神爷伺候得舒舒服服,何苦还要找个女人在中间白赚一笔呢?现在的电影为了吸睛,不是在肉感上大做文章,就是演出各种闹剧,这样的桥段也能刺激视觉、引发热议吧。”
苏傲雪撑不住首先笑出了声,跟着高高举起手,扬声道:“我赞成……很赞成!”
她笑岔气的反应,让赵广文憋不住了,他阴沉着脸,扯着嗓子反驳:“我可没有那样!”
杜景堂耸耸肩,表情无辜地冷笑了一下:“我又没说你!”
这番对号入座,闹得满座人都在暗里忍笑。
“我,我……”赵广文急得乱摇头,他把什么都忘了,只想证明自己不是杜景堂口中的伪君子,到最后甚至都用上了他一直反对的苏傲雪的立场,“我们作为文艺工作者,要担负起社会责任!不能为了商业目的,把电影搞成低俗的闹剧。娼业的存在戕害了妇女的合法权益,我们要抨击,要呼吁,要……要为禁娼运动贡献力量。”
陈冬易和郭俊神色复杂地斜眼睨他,蔡逢春则暗暗给苏傲雪递了个眼神。
赵广文自乱阵脚,这是绝佳的进攻机会。
于是,苏傲雪抱臂冷哼,翻了个大白眼,道:“现在赵导又认同我的看法了?这想法可是很危险的,要是让人家误会你有通共的嫌疑,那可不是玩儿的!”
“我考虑了一下,我们作为有担当的文艺工作者不能太商人做派,更不能为了利益罔顾社会效应。”赵广文接是接得很顺口,脸上一点愧色也没有,只是看向陈冬易时,不可避免地露出了吃瘪的表情,“我们要用电影的方式,唤起观众的责任感,用真挚的情感去打动、去说服、去……号召大家保护妇女。对!眼泪攻势是最奏效的,只要煽情煽到位了,观众就能接受我们借由电影表达的观点。所以,我讲的这些跟我起初的立场是没有冲突的,就按我的意思剪!”
苏傲雪冷嗤:“眼泪如果能解决问题,那都不需要革命了,完全可以号丧救国!”
蔡逢春掩着半边脸,差点把嘴唇咬破了才忍着没笑出声。
杜景堂有些严厉地和陈冬易交换了一下眼神,沉声道:“我觉得有必要讨论一下,编导是以什么姿态在拍电影的,是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吗?是不是还幻想着电影上映了,观众折服于你们的才华的同时,还钦佩你们的良知?可你们有吗?”
这话问得太伤人格,赵广文立刻就想翻脸,但一想到人家是电检委员会的人,最好是不得罪,所以始终不敢出言顶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