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广文猜到了她意图所在,二人神色此刻完全颠倒了过来。
苏傲雪走到黑板前,手指着谢子兰的剧照,有理有据地看着各人说道:“我们单独把这两段镜头拿出来对比,难免会错觉整部片子的重头戏就是这一段,但其实不然,这只是几分钟的镜头。就当镜头对准女演员的方案,更有利于博取观众的好感吧。但另一种会引起观众不适的镜头,还占不到全片的十分之一呢。整部片子,迎合时下观众爱看歌舞场面的镜头,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就这一小段,几分钟一小段的镜头语言改变一下,我认为对全片的大众性和商业性的影响微乎其微。”
赵广文那猪肝色的脸一板,强辩道:“那电影的深刻性也不会因为这一小段镜头而得到多大的升华!”
苏傲雪不退不惧,侧身面向他道:“可这一小段镜头,将是我们艺术从业者,推动大众意识改变的一次尝试,这会是一次了不起的进步。电影镜头的取舍,不仅是审美的取舍,也是价值观的取舍。我们不应该从加害人的角度,渲染凌虐时获得的变态快感。镜头应该对准罪犯,我们要暴露他们狰狞的、罪恶的面目,我们要传递的是犯罪行为的可怕,而非犯人的情有可原!”
没人能反驳这番慷慨陈词,却也没有人敢抬手鼓掌。少数被说服的几个人,也不过就是像蔡逢春那样无言地点几下头。
大家更关注陈冬易的表情,但他此刻却神游天外地在想杜景堂。这人最近没少为补拍的事情找他,甚至昨天还扬言会尽一切办法非让他点头不可。
杜景堂说的一切办法,究竟是什么呢?
既然总经理不表态,其他人也就持着静观其变的态度。
当然,赵广文是例外的。他自这部电影筹备以来,心里就有诸多抱怨。苏傲雪是他遇到的意见最多的编剧,更气人的是,每次的意见都越过他被总经理直接采纳了。最让他觉得掉脸子的,苏傲雪只是区区女流罢了!
赵广文和凤姿还有三部戏约,而苏傲雪和陈冬易又有几分私交。照目前情况看,合作还要继续下去。可是,赵广文怎么甘心以低人一头的方式,去完成接下来的戏约呢?他要打一个翻身仗,要抢回主导权。所以,他非要搜肠刮肚地找出可以抗衡的理由不可。
“据……据经验来看,女子的苦情戏可以最大程度地引来轰动……”
“赵导,我刚才都说了。一整部电影就是在声色犬马与苦情戏的交织,放映的效果真不会受这几分钟的影响!”苏傲雪胸膛剧烈起伏着,说到激动处,脖颈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各位,你们希望电影上映后的反响是什么?只煽动情绪,只博取同情吗?我们经历了五四运动的思想巨变,我们也都认可了每一位国民都对国家命运负有责任,拥有了公民意识的我们,受了进步思潮洗礼的我们面对不公之事、阴暗之处,能付出的仅仅是几滴眼泪而已吗?”
赵广文被问得张口结舌,只好低了头默默地搔了两下鼻头。
整个拍摄期,几乎都充斥着苏傲雪和赵广文的冲突。而这些冲突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因男女两性的意识差异引起的。
面对争端,谢子兰的处事态度是尽可能温和婉转,她总是选择隐忍,从不会让事态发展到剑拔弩张的程度。不仅她自己如此行事,还几番劝告苏傲雪也要尽量隐藏锋芒。
虽然不赞同,但苏傲雪能理解这番苦心。谢子兰演多了刻板的女性角色,就格外珍惜苏傲雪这样的女编剧,并且希望硕果仅存的女编剧们都能八面玲珑地生存下去,不要因为抗争而没了人缘,进而失去在电影业生存的机会。
可是,苏傲雪辗转了几夜,最后认清了每个人性格不同,没必要勉强。况且,要说到隐忍,这是妇女们延绵了数千年的性情,如果隐忍能换来男人的觉悟,妇女的地位就不会一落再落了。
世上不缺能忍的女子,一点都不缺!
那她何必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子呢?
她只想补上妇女们缺少的那块碎片,她要挺着宁折不弯的傲骨,告诉所有人,她苏傲雪敢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敢孤身在这条穷途上坚持到最后一刻!
女子争取银幕话语权的路,她要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出来!
“我没有要求凤姿拿出所有的投资,去制造曲高和寡的艺术片,从来都没有!我只希望有一个出口,哪怕仅仅是一道可怜的、狭小的缝隙,我想要一种全新的、进步的态度,即便这个倔强的姿态在银幕上只能一闪而过也没关系,我只是希望有!”
一番话融情入理,而且很有时下进步青年的态度。其他几位副导演互相窃窃私语,似乎都有了倒戈的念头。
苏傲雪看眼下情形对自己有利,便把期待的眼神投向了陈冬易。
然而,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一碰,陈冬易就有意识地避开了。
赵广文这时也看出来了,陈冬易应该是觉得此事无可无不可。毕竟站在全局的角度,这不是特别出格的修改意见,也不可能成为电影销票的阻碍。所以,赵广文想要给自己争面子的心思,就只能靠他自己去完成。
同样的,苏傲雪也要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其他人,冒着得罪人的风险站到赵广文的对立面。
如是一想,苏傲雪觉得自己不能停下来,一刻也不能。就算是老和尚念经,把大家给念烦了,也要坚持说下去:“只展现坏相,而不探讨根源,把社会制度的困境降格为个人道德的困境。做简单的戏剧化处理,规避风险、大赚眼球,同时还能博得富有同情心的美名。名利双收容易,问心无愧却难。站在更高处的人,拥有更大话语权的人,不该只图享受,更不该回避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