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都来一下子?”蔡逢春仔仔细细看罢康美新写的所有注解,他看场务还没有摆完道具,便招手对谢子兰道,“就是这一段,你帮忙对一下。”

苏傲雪在一旁听着,对这个都试一遍的意见觉得是很满意。

谢子兰爽快地应下了,翻到那一段剧本,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和坐姿,就开始演上了。

“有窑姐做成上海滩首富的吗?为什么没有?我们的美貌不是能使所有男人沉沦吗,他们不是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吗?为什么我们只是得罪了一个人,这里就会被一群瘪三砸成这样?我们挣来的钱呢?我丢掉尊严赚来的钱呢?”

念完,谢子兰照剧本上写的往康美新身上扑过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康美新先接一遍执迷不悟的反应,表情疯狂而狰狞地推开,怒吼道:“为什么要我给交代!”

到了第二遍,康美新的演法先怔愣着,然后期期艾艾滚着泪,低问:“为什么要我给交代?”

苏傲雪看得很认真,把两种感受都牢牢印在脑海里,兀自沉默着回味了许多遍,一旁的蔡逢春也是如此。

康美新和谢子兰见两位编导是举棋不定的反应,拉了拉彼此的手,心里俱有些忐忑。两个人挤挨在一处,喁喁地议论着刚才的表演还有没有不周到之处。

连日的赶戏,体力消耗很大,尤其康美新有许多情绪爆发的戏份,她的肚子就在这时候连连叫了两声。

众人听了都笑出了声,也算是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气氛,就连赵广文也暂时地收起了他的雷公脸。

谢子兰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了一个巴掌大的冷馒头。递到康美新手边时,发现蔡逢春已经抢先从稠腰带里掏了一片扁扁的面包,笑对赧然的康美新道:“吃一点吧,康小姐。你才入行所以缺乏经验,大家都会在身上藏一些吃的。不光演员这样,导演、摄像都有这种习惯,特别是赶密度的时候,为了抢黄金时间大家都是饿着肚子的。等拍完了人也几乎要饿昏了,身上不放个小粮仓,简直撑不住。”

康美新来者不拒地一手接面包,一手拿馒头,一边吃一边问:“什么叫赶密度?”

蔡逢春手往摄像机边一指,笑道:“这个话是摄影师的术语。天黑以后拍摄照片,胶片上的氯化银没了密度很难感光,冲洗后的底片近乎于透明。而夕阳将落未落的时候,是最适合拍摄的,被称为‘黄金夜景时刻’,也叫‘魔幻时刻’,因为过程实在太短暂,所以就有了赶密度的说法。”

康美新喜欢演戏,但对表演之外的事,完全是个外行。因此,她在听蔡逢春解释时,脸上溢满了新奇和崇拜。

谢子兰对这些事懂得比较多,比起这个,她对一问一答的两个人此刻旁若无人的眼神交汇显然更有兴致。然而,她回头看时,发现苏傲雪正专心于研究剧情,无人与她分享这个小小的发现。

当他们聊完了,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苏傲雪也有了主意。只见她打了个响指,把三个人的注意力同时吸引了过来,她道:“我感觉要更复杂一点,谭小英内心深处肯定是后悔了,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堕落半生却没有对任何仇人构成威胁,报复的目的自然也没有达成。所以,痛苦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很短暂,然后……她展现出来的表情应该是执拗。”

有了这番用心的讨论,待到赵广文指挥开机时,几位演员的表现都没得挑,几乎是条条能过。

因为演得很好,蔡逢春难免有些担忧。

在结束拍摄后,特意喊住康美新,对她道:“我建议你改个艺名。这个角色很难演,演不好的话,这戏就陷于俗套了,观众很难品出深层的意味来。要是演好了,必然会招观众恨的。我们国家的艺术普及程度还很有限,许多观众分不清角色和演员本人。这戏要是砸了,没人知道你倒也没什么;要是成了,那你可能就是上海滩顶顶讨人厌的女演员了!”

康美新微蹙着眉,问道:“我当然是盼着这戏能成的!可我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苏傲雪听见这话,就笑着凑过来建议:“康乃馨好不好?又好记,又和本名的发音很相近。”

谢子兰一面摘耳环,一面赞同道:“这个好这个好!”

康美新也喜欢这个艺名,因笑道:“好呀好呀!其实,我有几个关系近的同学,平时也爱这么叫我呢。”

几人说说笑笑的,在摄影棚门口分了手。

如果抛开赵广文不谈的话,每天的拍摄都是结束在欢笑声中的。

街对面的百货大楼,悬着阮玲玉的巨幅海报,虽然被日光晒得泛白,但依然很美丽。她的笑永远定格在了最灿烂了的时候,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故去了那么多年,却依然是最有号召力的女影人。如此长久的追思,让苏傲雪几乎要忘了在阮玲玉生前也不过是大众眼中的“妖女”。

她还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许多许多。

她想到了谢子兰,观众乃至编导,都只认可她的身体美,无人在意她也那么努力地在演绎角色。她还想到了康美新,那么用心地揣摩角色,却被嫌弃费时间。她自然也想到了张翠兰,一个被驯化的女人,逃不出物欲的掌控,短暂挣扎过便放弃了……

隔着繁华大道,在喧哗的人声中,苏傲雪含着泪,很沉痛地问着对面的前辈:“我们是妖女吗,我们十恶不赦吗?”

苏傲雪揣着满腹的感叹推开家门,首先入眼的,是鞋柜旁摆得很规矩的一双男士皮鞋。她笑盈盈走到客厅,问着杜景堂:“今天忙不忙?”

杜景堂在听见开锁声时,就已经把手里的报纸放下了。往日他总会眯着笑眼答话,但今日,他却笑不出来了,甚至未语先叹:“今天的委员会议,王禀忠又一鸣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