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听底下的话,单看他说话的颜色,就知道今天又有大事发生了。

自从上次杜景堂酒后吐真言,苏傲雪便意识到关心应当是相互的,人人都有自己的脆弱和柔软,没有谁是铜墙铁壁。因此,尽管此刻她也有心事想倾诉,却忍住了没有先说。

况且,上回帮助《寸草心》过审的事,后来苏傲雪听得津津有味,对王禀忠自然也是刮目相看,心下难免也好奇今天又出了什么新闻。

“怎么个一鸣惊人?快跟我说说!”

“他前些日子不是去了一趟南洋嘛,那是一次很重要的公干。”杜景堂顿了顿,用眼神问苏傲雪还记不记得这事。

苏傲雪眼珠子才转了半周,便笑起来道:“我想起来了,你跟我提过的,是文化和教育两界的名人政要组成的一个访问团。”

杜景堂一手拉着她,一手揽着她。动作如此亲昵,脸上却不带一丝笑意,皆因底下要谈的话题十分沉重。

“那期间,王禀忠结束每天的行程之后,都会独自上街转转。然后,他就发现有些欧美的影片对我们的歧视很严重。”

苏傲雪不由地一凛,她很佩服王禀忠敢拿这个问题出来讨论,可她同时也认为这问题不是碰两下嘴皮子就能解决的。

因此,不无担忧地道:“几年前有过《不怕死》事件,那部辱华电影后来被禁演了,放映的影院公开道歉,兼任主演的导演也向中国驻旧金山的总领事去函致歉。结局虽然大快人心,但当时就有人提出,国内的影响容易消除,在国际上的后遗症短期内却没办法化解。”

杜景堂面色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道:“他在委员会议上提出,希望能通过外交手段要求这些影片修改后再放映。他还把电检曾处理过的类似影片一一列举,好些欧美国家在发现他国电影有损其国家形象时,都是通过外交方式,要求我方删去争议镜头或者是干脆禁演。所以,王委员认为我们也应当用平等的外交方式,阻止别国的电影在海外损害我们中国人的形象。”

“这话当然在理,这事如果能办成,听起来也很解气。”苏傲雪说时,却微偏着头连连摇了两下,“可平等这东西,不是生来就有的。我们是没有实力的弱国,人家列强甚至都不愿意听我们把话说完吧。这就譬如女人和男人要平等,工人和资本家要平等,农民和地主要平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答应呢!”

“主任和常务也是这么回答的,甚至主任的话比你更刻薄,他笑话王禀忠的提议是不自量力,是异想天开。但……”杜景堂眉头一跳,他又一次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胸腔里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下午开会时,他也是和现在一式一样的激动,“王禀忠问,凭什么他们的爱国心就是光荣而伟大的,而我们的爱国心却只能是愚昧且可笑的,就因为他们是列强吗?!”

苏傲雪觉得这话如惊雷一般,问得她心房直发颤。她两手击拳,跟着也问:“是啊,弱者的尊严难道就是笑话吗?”她兴奋地坐直了身子,“三哥,你说这事情接下去会怎么发展呢?”

杜景堂起身,两手插袋地在屋里踱步,喟叹道:“不会有任何发展吧……如果这个问题能够被重视,如果南京那些高官有足够的骨气,他们根本不会把东北拱手让人!守护国土的军人都忍气吞声了,还要人家怎么看得起我们呢?”

苏傲雪张着嘴愣了老半天,却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因为时局问题,陷入了沉闷的气氛。

杜景堂恹恹地站到收音机边,想打开广播,转移一下注意力。

不曾想,广播里正好在播送一封公开信。

“立即停止内战,组织全国的抗日统一战线,发动神圣的民族自卫战争,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进攻,保卫及恢复中国的领土主权,拯救全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应景的倡议,振奋人心的同时,也让人感觉心头苦涩。因为有反抗精神的政党,迫于无奈只能在地下打游击战,而占据这个国家绝对财富和兵力的政党则三令五申不许以任何方式宣传抗日。

苏傲雪把嘴唇都咬痛了,方才问道:“三哥,你说……接下去我们会怎样,我们的国家会怎样?”

杜景堂回眸看了她一眼,跟着,便将怅然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口里虽然不曾说过一句话,但他脑子里胀满了各种念头。

佐飞给他的杂志,无一不在议论社会未来的出路在何方。是一味遵循西方的道路,还是向苏联看齐,去尝试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不止他,也不止他们,所有人都在为此而困惑。

随着参与改稿会的成员越来越多,彼此也越来越熟悉之后,大家自发地在改完稿后,讨论些时局要闻。

苏傲雪在参与完改稿之后,常常会觉得精疲力竭,因此听的时候多而发言的时候少。

杜景堂则刚好相反,改稿的时候他插不上话。但会后,他常有说不完的话。读进肚子里的书,平日在机关里不许说,到了佐飞这里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可以一口气说个痛快。

王禀忠近来在电检委员会议上的表现,通过种种渠道,渐渐传到了社会上,自然也在改稿会后被人拿出来讨论。

丁志阔站在力挺王禀忠的立场上,激动地比划着手脚,对杜景堂说:“我们的枪口要向外呀!大家想想看,什么是国家?就是无数个像这样的小房子,组成了一个大集体。如果咱们这间屋里,忽然有人掏出一把枪,无情地射杀好友,这是多么可悲的场面!”

杜景堂无奈地点上一支烟,手指搔着额角,连连摇头道:“这话也只能在此地说,王委员如今惹了一身的火,要是让主任和常务知道了电影界诸多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都是向着他的,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