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多旱地, 萧景曜庄子里的牛,大多是用来耕地的黄牛。有公牛也有母牛,日后还能生小牛, 属实是给它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庄子上的管事也是个机灵的。正宁帝特地赏给萧景曜的庄子和人手,那是要给萧景曜做脸,让所有人看到萧景曜圣恩正隆的。要是庄子上的管事有别的心思, 那真是被打死都不稀奇。
卖身契在萧景曜手里攥着呢,一家老小的命运都是萧景曜一句话的事情, 管事哪敢糊弄萧景曜。
虽说奴大欺主,那也得看这个主子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萧景曜在民间都已经被传成文曲星下凡了, 这得是把下辈子的胆子都借过来, 才敢糊弄天上的星君吧?
管事对萧景曜十分恭敬, 毕恭毕敬地跟在萧景曜身后, 围着庄子转了一圈。管事非常有眼色, 路上并不多嘴, 每到一处,见萧景曜有所意动, 管事便恰到好处地向萧景曜讲解起来这一处是用来干什么的, 有多少人手,安排了什么活计,能有多少收成,可以给萧景曜交多少租子。
每到一处,管事都能条理清晰地将这些细节准确地告知萧景曜。
萧景曜很是高兴,对管事多有赞许。管事得了萧景曜的夸奖,眼中难掩雀跃之色, 恨不得将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倒出来。现在,管事见萧景曜看着地里的几头牛, 目露沉思之色,管事当即笑道:“大人,这四头牛也是陛下一同赐下的。两公两母,都是正值壮年的黄牛,干活很是勤恳。据伺候黄牛的人说,有一头母牛应当怀上了小牛犊子,再过六个月,庄子上又能多出一头小黄牛。”
管事是真的高兴。这年头儿,牛属于重要家庭资产。尤其是在农户家中,谁家有一头牛,那一家人不知能轻省多少。种地都是力气活,犁地更是费劲,有了一头牛,家里的青壮也能歇口气,等到收成好了之后,再想办法买更多的地,继续种地,攒钱粮。
不仅如此,家里有牛的人家。平时若是要出门,也可以在牛后面套个木板车,让牛拉着走。不管有多少东西,总能一并带过去,不至于一个人累死累活挑着担子,走走停停,一天都走不了几里路。
萧景曜这庄子上有四头牛,那绝对属于大户人家。
一头牛的价格可不便宜,就算是老牛,最低也要30两银子。如萧景曜庄子上这样健康强壮的牛,一头牛卖到一百两银子都是没问题的。四头牛就是四百两银子,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四百两当真是个天文数字。
再加上母牛还会生小牛,小牛长大后,正好现在的公牛和母牛也老了,可以将他们卖出去,庄子里依然有正值壮年的牛来干活。
好些农户都甘愿给萧景曜这样心善的当佃户,将名下的田卖给萧景曜,成为萧景曜的佃户,不用再给朝廷纳税,只需要每年给萧景曜交租。租子比朝廷规定的赋税少一点或相同都没问题,也有一堆人抢着干。因为成为佃户后,他们不用再去服徭役。古代服徭役,是真的会出人命的,还得自己自带干粮,去朝廷规定的地方去干活,干完了再回家。
百姓家中少油水,徭役又都是体力活,还没有劳动法,不存在什么高温天气不干活的规定。前来监督他们干活的督工只想当周扒皮,恨不得让他们天不亮就开始干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这项工程。
没有油水,还得超负荷干重体力活,丢掉性命是常有的事。萧景曜也是从萧平安嘴里得知,在萧家村,徭役任务一发下来,被选中的人家都是以泪洗面。
每回徭役,都有人回不来,这一去,指不定就是生离死别。而且前去服徭役的,大多都是家中的青壮,实打实的劳动力,就算不是家中的顶梁柱,也能算一根有用的,能支撑起这个家的柱子。
这样的青壮要是折在徭役中,对于他们的小家庭来说,就是致命的打击。足够将一个日子过得还行的家庭击垮,连糊口都成问题。
萧平安的大伯就是病气在了服徭役的路上,连尸骨都没收回来。原先过的还成的一家人,瞬间就捉襟见肘起来,还是萧平安来给萧景曜当小厮后,萧家的情况才好转起来。
可见徭役在百姓们心中,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农户们想成为心善主家的佃户,寻求庇护,甚至愿意交比赋税更多的田租,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这种事情全凭运气,风险极大。要是碰上了心狠的主家,狮子大开口,要的租子能剥掉农户们一层皮,但农户们的地都在主家手中,想逃脱都逃脱不了,只能默默地忍受来自主家的剥削。
这样踩在农户们的血泪和白骨上的剥削,萧景曜这个资本家看着都心惊胆战。
萧景曜当然不会这么盘剥百姓,又不是活不下去了,何必喝人血,吃人肉。萧景曜先前虽然没来过庄子,但庄子上的事情他也给出过吩咐,让齐氏和师曼娘将庄子上的低价租给农户们使用。之所以收低租金,是担心有人觉得白来的牛不用白不用,没几次就将一头健壮的黄牛给祸祸完了。
现在,庄子里的农户们的精神状态十分不错。和先前比起来,他们干的活虽然多了,但有耕牛帮忙,实际上的任务还变轻了点,又不用再服徭役,没了性命之忧,萧景曜又没让他们交高田租,定下的田租比官府的赋税还要少一成。
百姓们很容易满足,一点点好事就让能让他们高兴许久。两相对比之下,他们现在的日子可比先前好过的多,每天晚上算算账,多出来好几个铜板,睡觉都是美的。
哪怕庄子上的农户们还没见过萧景曜,内心对萧景曜已经十分推崇,真心拿萧景曜当主子看。要是听到有人说萧景曜的坏话,他们是真的会跟人拼命的。
现在萧景曜来了庄子上,农户们都卯足了劲儿,说什么都要让萧景曜看看他们有在认真干活,他们对得起萧景曜这份善心。
只不过萧景曜不太明白农户们的心思,只觉得他们干劲十足,笑着对管事说了一句,“陈管事,大家干活的热情高涨,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底下人糊弄大领导来视察的一套,萧景曜心里都门儿清,以为这位陈管事也是如此。
但让萧景曜奇怪的是,他以前去分公司视察的时候,员工们都是既激动又紧张,神经紧绷。而庄子里的农户,萧景曜虽然在他们身上察觉到了激动又紧张的情绪,但更多的却是亢奋。他们是真的卯足了劲儿来干活,不是被领导动员洗脑,而是心甘情愿。
萧景曜都有些不解,怎么他们会这么亢奋呢?莫不是陈管事给他们打鸡血了?
陈管事稍显圆润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略带骄傲的笑容,恭敬地告诉萧景曜,“大人,您给他们减租,低价将牛租给他们,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他们自然愿意拼了命的为大人干活。”
这就是好日子了吗?看着庄子上衣衫褴褛的农户们,萧景曜不由哑然,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萧景曜才笑着对陈管事说道:“伺候耕牛的是哪个?让他过来,我有话问他。”
陈管事低头应了,飞快跑了几步,抓住离他最近的人,压低了声音快速道:“满仓,快将何二叫过来!大人有话问他!”
萧景曜见大家见了陈管事后,表情都很自然亲切,没有深深的恐惧和仇恨,就知道陈管事应当不是那种手里有了点小权力,就故意折磨人的小人。
陈管事将庄子管理得井井有条,确实是个人才。
很快,何二就匆匆跑过来,敬畏地看了萧景曜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声音都在发抖,“大……大人,小的就是何二。”
陈管事见状,微微皱眉,笑着帮腔,“大人,何二是养牛的一把好手。庄子里的几头牛,都被他养得十分健壮,鲜少有生病的时候,还比一般的黄牛重一点。”
提到养牛,还在发抖的何二瞬间就不抖了,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萧景曜的脸色,声音比方才平稳了许多,“大人,牛是耕地的大宝贝,小的可不敢怠慢它们。每天都给它们喂得饱饱的,它们吃的草,都是最新鲜的,农忙的时候,晚上还给它们加一顿,这才没让它们掉秤。”
陈管事见何二终于机灵起来,心里也松了口气,知道萧景曜性子好,不是那等轻易折磨人的主家,陈管事便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小子就是一根筋,让他伺候牛,他就真拿这四头牛当祖宗给伺候,牛吃草的时候,他还拿着大蒲扇给牛扇风,帮着牛赶苍蝇呢!”
一番话将何二闹了个大红脸。好在他脸上的皮肤黝黑,看不太出来。
萧景曜忍不住笑出声,看着这个不甚健壮,还有些佝偻背的农家汉子露出窘迫的神情,确实十分有趣。
见对方已经无意识地用手扯短打下摆了,萧景曜这才收了笑,肯定了对方干活的认真,“认真干活是对的,你将几头牛照顾得很好,我便做主,免了你今年一年的田租。”
何二的眼神瞬间就亮了,膝盖一弯,立即就给萧景曜跪下磕头,“谢谢大人!”
萧景曜心中又是一叹,示意陈管事将他扶起来。何二脸上满是激动,拍着胸脯向萧景曜保证,“大人放心,日后小的一定将这几头牛当成亲爹亲娘伺候!”
啊这……
倒也不必如此。
萧景曜感受到了自己和他们的代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温声问何二,“你照顾牛的时候,牛身上有没有起过疹子?”
虽然萧景曜对医学方面了解不多,但牛痘这个东西,萧景曜还是知道的。因为某个辫子王朝的戏非常多,萧景曜小时候跟着看了很多部剧,知道某位皇帝就是因为出天花而留下一脸麻子。
而天花病毒和牛痘病毒的抗原性相同,所以牛痘疫苗可以预防天花。
这年头,天花的凶险程度,那就真的只能听天由命。看看太子,大齐金字塔顶尖人物,享用的绝对是大齐最顶尖的医疗资源。即便这样,他还死了两个出天花的儿子,可想而知天花病毒要是在百姓中蔓延开来,会是怎样可怕的情景。
若是能将接种牛痘来预防天花的方法传出去并获得成功,萧景曜想要的护身符,这不就来了?
何二不知道萧景曜在想些什么,一听萧景曜问他牛身上有没有起过疹子,何二瞬间就紧张了起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有,母牛……额……”
何二又抬头看了萧景曜一眼,发现萧景曜在认真等他的回答,眼神很是温和,何二心中一定,也不再吞吞吐吐,“母牛的奶/头附近,有小疹子。”
陈管事瞬间脸色大变,狠狠瞪了何二一眼。这等污糟话是能对大人说的吗?大人可还没娶妻,要是老夫人知道了,看她怎么收拾你!
何二又瑟缩了一下,心里有些委屈:大人要听实话,我怎么能不说呢?粗鲁什么的,我又没念过书,只会说粗鲁话。
陈管事把头垂更低了,脑海中疯狂思索着要是大人发怒后该如何保住何二。这人憨是憨了点,但干活是一把好手,人又勤快实在,大家都还挺喜欢他。
萧景曜并没有像陈管事担心的那样勃然大怒,反而笑着追问何二,“那你伺候完身上起疹子的母牛后,自己身上有没有起疹子?”
何二瞬间就打开了话匣子,狠狠点头,“起了。肚子上一堆疹子,挠破了后还流脓水,特别痒。管事心善,给小的分了个僻静的住处,一直到这疹子好了,才让小的继续来干活。”
陈管事心说你个憨憨可坑死我了,一擦额头上的汗,赶紧向萧景曜请罪,“大人恕罪,小的只是担心何二身上的疹子会传给别人,又是农闲的时候,小的便做主让他自己带在一处,病好了再来干活。”
“瞧你吓的。”萧景曜不由失笑,“我又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你的顾虑是对的,让何二单独住一处养病,也是为了他不将病气过给别人。到时候一庄子的人都病倒了,那岂不是连个干活的人找不出来。”
萧景曜更欣赏陈管事了,碰上难事能当机立断,做出最正确的决定,该请罪的时候请罪。这样的人,脑子尤为灵活,用的好了,就能成为自己得力的助手。
陈管事明显松了口气。萧景曜又笑着问何二,“你还记得你看到母牛起疹子,隔了多少天后,你身上才起疹子的吗?”
何二皱眉沉思,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应当是五天。”
萧景曜又接着追问,“你身上起疹子的地方,留疤了吗?”
何二下意识想要将上衣的衣摆掀上来,把起过许多疹子的肚皮给萧景曜看。手刚搭上衣摆,何二就收到了来自陈管事的死亡凝视,终于机灵了一回,放下了衣摆,垂手道:“回大人,小的肚皮上的疹子最多,没留下疤,脸上疹子少,留了两个小疤,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那你养了几天病?”
“两三天就好了,不再头晕发热,有些疹子还没下去,但也不碍事,不耽误干活。”
萧景曜心里也就有了数。合着庄子上已经有人阴差阳错地染上了牛痘并痊愈了。
萧景曜忍不住又多看了何二一眼,觉得他也怪幸运的。估摸着总是干活,何二哪怕稍微偏瘦弱,体质也不差,自身抵抗力应该也不错,全凭自身抵抗力扛过了这一波。庄子上的其他人也非常幸运,竟然没被传染。
就连近距离接触过何二的陈管事,都幸运地躲过了牛痘病毒的攻击。
这庄子,高低是有些幸运值在身上的。
萧景曜看着何二的眼神都在发光,这就是个成功接种了牛痘的案例啊。
虽然萧景曜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去接种牛痘,但有了何二这个成功案例在,想必大夫们定然能从中获得不少经验。
萧景曜深呼吸了几回,将内心的激动压了下去,又勉励了陈管事和何二几句,便让萧平安备好马车,准备回府。
回去的路上,萧平安有些沉默。萧景曜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关切地看过去,“怎么了?”
萧平安低下头,叹了口气,“看到他们,想到我爹娘了。”
萧平安跟在萧景曜身边当小厮之后,看到的都小有资产的人,穿着体面,不说性情如何,也识得几个字,面上都是没被风霜雕刻过的欢快。
庄子里的农户们却不一样,他们和萧平安的父母亲人一样,和萧家村所有族人一样,都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像头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地伺候着土地,一年又一年,直到鬓角染上风霜,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双手粗得同萝卜一样,背也佝偻了下去,只要还能动,就得继续下地干活。
一代又一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萧平安想到了他病逝在徭役路上的大伯,神色更加迷茫,“陈管事说庄子上的生活已经比农户们先前的生活要好太多,他们现在的日子,确实比我们萧家村好。但这样的日子就算好日子了吗?”
萧平安抓了抓脸,痛恨自己贫瘠的表达能力,叹着气道:“可能是我跟在大人身边,见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他们身边的仆人,都比庄户人家体面的多,倒将我的心也养大了,竟不觉得庄子上的农户们的日子有多好。”
萧景曜并不觉得萧平安这是心大了。萧平安会思考,这证明他还未麻木。萧景曜同样也觉得现在的农户们,日子太过清苦。“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家中粮仓满满当当,吃上几年都吃不完的人家,也不是种地为生的庄户人家。
几千年来,农民承担了几乎能将他们压垮的赋税负担。一直到后世取消农业税后,农民的负担才稍微减轻了些许。但一开始的工农剪刀差还在,工业反哺农业,萧景曜穿越之前,已经在慢慢推进。但农民承担的压力太大,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有科技手段辅助种地的后世,农民尚且如此辛苦。古代纯靠天吃饭的农民,其中艰辛,更是不足为外人道。
萧景曜有时都十分庆幸,他投胎了萧家的孩子。萧子敬和萧元青虽然败家,但烂船还有三千钉,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家底,萧景曜这辈子自打生下来,就没吃过苦,从来就没为生计发愁过。这要是穿成了一个农家子,那真是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萧平安有些怔愣,忍不住问萧景曜,“景曜弟弟,我听你说过圣人说的大同世界。若是有一天,大同世界真的到来了,那天底下的百姓是不是就不用再过得这么苦了?”
“好歹……好歹让百姓们都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天底下再也没有饿死冻死的人。”
萧景曜也是一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哪怕那一天来得很晚,可能要等上几百甚至上千年。但它一定会来。会有一帮信念坚定的天降**,在华夏屈辱的血泪之中,带着大家闯出一条新路,筚路蓝缕,打破了种种束缚,让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而后几十年飞速发展,扶贫壮举,确实解决了十多亿人民的温饱问题。哪怕它也有许多矛盾,许多压力,但真的不会再有人饿死冻死。
萧景曜闭了闭眼,将满心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然满是坚定之色。
他知道后世的路,也坚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但萧景曜不希望华夏民族还会遭受到那样屈辱的历史,提起来就满是血泪。
所以,他现在的努力再微小,都该去做。
萧景曜拍了拍萧平安的肩,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之后,回家就进了书房,一笔一笔地写下自己能想到的所有东西,而后又将它们全都划掉,扔进火盆中烧成灰烬。
第二天早朝完毕后,萧景曜跟在正宁帝身后,又进了政事堂。
正宁帝显然知道萧景曜休沐时去干了什么,笑着问萧景曜,“朕给你庄子如何?”
萧景曜赶紧拱手回话,“回陛下,那庄子十分气派,人手也非常得用。臣多谢陛下赏赐。”
正宁帝微微一笑,很是自得,“既是要赏你的东西,自然要更费心一点。”
萧景曜则顺势向正宁帝说了何二染上牛痘又康复之事,大着胆子问正宁帝要人,“牛痘同天花十分相似,却不如天花凶险。若是医术精湛的大夫能想办法将牛痘种在人身上,恢复之后,就不用再担心染上天花。”
因为天花之故,正宁帝死了好几个儿孙,哪能不重视天花?
听萧景曜这么一说,正宁帝激动地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萧景曜镇定答道:“此事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性命,臣不敢欺骗陛下。”
正宁帝下意识地想问萧景曜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未曾想过这个法子……是了,生而知之的祥瑞,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正宁帝瞬间就冷静了下来,将这事儿信了□□成,还有一成不是怀疑萧景曜,而是怀疑太医能不能成功将牛痘种在人身上。
萧景曜对此也是两眼一抹黑,他只知道有这个方法,但怎么种牛痘……对不起,他不是医学生,说不出具体方法。
正宁帝也只能叹息一声。看着还在眼巴巴等自己回复的萧景曜,正宁帝不由摇头失笑,终于松了口,“行吧,念在你一心为民的份儿上,朕便破例,让刘白芨去你庄子上看看。”
刘白芨,太医院院使。正五品官职,朝中官员都得给他几分薄面。
别看影视剧里主角动不动就大怒,冲着嚷嚷着什么治不好就要了你的脑袋之类的屁话,实际上真没这么干的。培养一个医术精湛的太医要多少年?一发怒,无缘无故把他噶了,下次生了重病,让医术没他精湛的来给自己看病?
太医们只给皇室看病,文武大臣,只有特别得皇帝重用的,才能破例请太医过去为他们看病。
大齐的太医们除了给皇室们看病之外,还有一种用途。那就是偶尔奉命去给称病的官员诊脉,判断他们是不是真的病了。要是没病称病不干活,哦豁,完蛋,你最好祈祷你在陛下心里有点分量,不然一个降职大礼包肯定逃脱不了。
是以大臣们对太医都十分客气。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交好一位医术精湛的太医,指不定哪天就能救自己或家人一命。谁会故意开罪太医啊?
这么来看,正宁帝答应让刘白芨去萧景曜的庄子上研究种牛痘一事,已然是格外给萧景曜恩典了。
萧景曜觉得自己能受得住这个恩典。
要是能解决天花的问题,刘白芨必然能医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青史留名成就达成,刘白芨该提着厚礼上门感谢萧景曜才是。
萧景曜对提醒刘白芨牛痘一事上完全没压力。
刘白芨是个瘦高个,宽大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的,下巴上留着山羊胡,眼神清亮,完全不像耳顺之年的人的眼睛那般浑浊。萧景曜刚走到他身边,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草药味。
刘白芨见了萧景曜,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这才沉声问萧景曜,“你说种牛痘可以预防天花,当真?”
萧景曜反问,“我本是中书舍人,医术上的事同我并不相干。说谎对我有什么好处?”
刘白芨信了,却还是皱眉,一路上眉头都没舒展开来。就算坐上了去庄子上的马车,刘白芨依然眉头紧锁,时不时嘀咕一声,“医书中没提过啊。”
萧景曜忍不住插嘴,“前人医书中没提过,等到您做成之后,将自己毕生的经验编写成医书,不就有了记载了吗?”
刘白芨深深地看了萧景曜一眼,忍不住摇头,“著书岂是这么容易的?若是医书不够精湛,便是写了书,也不过是成为他人的笑柄。”
不仅如此,还会遗臭万年。不管过了多久,都会有人指出医书中的错处将自己拎出来鞭尸,要是错处太多……天啦,自己还不如一出生就死了,好歹不用受这种屈辱。
想到萧景曜刚中完状元后就出了什么《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之类的科举书,刘白芨又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他面前这位就是个一言不合就写书的家伙,估计是对自己的才华十分自信,根本不会考虑过自己还会出错的问题。
萧景曜对刘白芨也很好奇,知道一般太医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对待。人家是为皇室成员看病的,顶天再给大臣们把把脉,官职小的都不够格让他们出诊,结果萧景曜和正宁帝叭叭一通,正宁帝一开口就让刘白芨来萧景曜的庄子上给个伺候牛的汉子问诊把脉,也就是刘白芨性子好,换个脾气爆的,就算皇命不可违,也得在心里狠狠记上萧景曜一笔。
太侮辱人了!
想到这里,萧景曜便对刘白芨拱了拱手,认真道:“此事是下官考虑不周,等到功成之后,下官再请您喝酒,向您赔罪。”
“喝酒伤身,你虽然年轻,也得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刘白芨没有这么多复杂的想法,他只是单纯地好奇,“天花如此凶猛,竟然靠一个牛身上起的痘,就能预防它吗?”
说着,刘白芨又奇怪地看了萧景曜一眼,“若是功成,你向我赔什么罪?该是我请你喝酒,谢你送我一条通天大道才是。”
这是个老实人。
萧景曜灿烂一笑,神情柔和了几分,“这不是怕您记恨我将您带到庄子上来吗?”
“这有什么好记恨的?”刘白芨神色淡淡,“医者不是看书看出来的,是在一次次的问诊开药方中磨炼出来的。我们刘家杏林世家,当年我学医时,还曾为流民看过病。若是因为病人身份的高低而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这样的人,已经失了医者本心,故步自封,再难有所进益。”
萧景曜面露羞愧,心服口服地拱手道歉,“是我看轻了大人。”
刘白芨摆手,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太医院中有不少这样自恃身份的太医,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不过陛下既然点了我来办此事,必然不会给你安排个高高在上的祖宗。”
说着,刘白芨又是一笑,深深地看着萧景曜,“陛下很护着你。”
“若种牛痘能预防天花一事是真,你也对得起陛下这份爱护。”
萧景曜无言,对着深深一揖。
刘白芨伸手将萧景曜扶起来,拍了拍他的手,“走吧,希望我们都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何二最为紧张,他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萧景曜带来的老大夫不住对自己提问,时不时皱眉,还探过头来仔细查看自己脸上留下的疤痕,何二心下忐忑,忍不住对萧景曜说道:“大人,小的的病已经好了,不会传给任何人。小的能干活,伺候牛的本事,庄子上没有人能比得过我。”
萧景曜温声安抚他,“放心,我不是嫌弃你,也不会将你赶出去。只是让这位老大夫给你把把脉,你先前起了牛痘时有什么症状,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夫。”
何二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定了下来,认真道:“一开始有些头晕,发热,身上脸上起疹子,特别痒。躺了两天后,头晕发热都没了,但疹子还没消。”
刘白芨一边听着何二的描述,一边笔走龙蛇,迅速将他的症状记好,心中啧啧称奇。牛痘要真同天花类似,这小子的症状,也算是轻微,瞧着也不像个身子骨厉害的,倒是有几分运道。
刘白芨直接问何二,“你这个症状同天花类似,你家大人说,种过牛痘后,不会再染上天花。你愿意试一试吗?”
何二有些茫然,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刘白芨的意思,浑身顿时抖成了筛糠,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景曜见状,忍不住说道:“不愿意也无妨,大夫只是这么问一问。”
何二看了看刘白芨,又看了看萧景曜,虽然身子还在发抖,眼中却突然有了神采,“我相信大人!大夫,我愿意再去试试,会不会染上天花。”
萧景曜喉咙有些发涩,“我也有可能出错。”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何二黝黑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小的知道,大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百姓。”
何二抹了一把眼睛,佝偻的背更弯了,“大人有所不知,小的的爹娘兄长,当年就是因为天花没了。小的幼年身子不好,在外祖家养了一阵,侥幸躲过了天花。若是爹娘和兄长在天有灵,想必他们也希望我去试一试的。”
“牛痘凶不凶险,小的最清楚。若是种了牛痘就能预防天花,这世上再也不会有那么多因天花而死去的人了。”
“小的不过贱命一条,若是能做成这般大事,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何二越说,神情越豁达,笑着看向萧景曜,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大人,若是小的不幸没了,大人可否替我和亲人们一同立个衣冠冢,再给小的烧上许多纸钱?”
何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的家贫,想在地府带着一家人当个富裕鬼。”
萧景曜偏过头去,眨眨眼,而后再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何二,“我记住了。”
何二笑得更加灿烂,乐呵呵地看着刘白芨,“大夫,要做什么?我跟你走。”
刘白芨深深看了萧景曜一眼,“你很得庄户们的心。”
何二下意识说道:“大人对我们好,我们当然敬爱大人。”
萧景曜闭了闭眼,声音低沉,“你们一切小心。何二,你的父母亲人都在天上保佑着你,看着你为预防天花做出的贡献,你会成为你们何家的骄傲。”
何二咧开嘴笑了,“我哪有这么厉害!”
刘白芨起身,将纸卷起来,敲了敲何二的脑袋,“我看你厉害得很。放心,我的医术更厉害,真要有什么意外,我也能将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说到最后,刘白芨平静的面容上爆发出强烈的自信,何二瞬间就信了刘白芨的话,更加放心,“原来您是神医啊!”
刘白芨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刘白芨带着何二在一处僻静的山脚下的空房中住下。这地方和其他地方完全隔绝开来,就算有什么病症,也不会迅速传染给其他人。
萧景曜想来帮忙,被刘白芨给赶了出去,“你知道诊脉开药方吗?别添乱!”
萧景曜没办法,只能送来许多药材和补品,肉蛋奶应有尽有。补充营养,还得看肉蛋奶。
这一阵子,萧景曜真是上朝都上得不太安稳。实在是怕自己辜负了何二的信任,种牛痘确实是可行的,但万一过程中出了意外呢?
正宁帝得知事情始末后,很难理解萧景曜的纠结,“何二一个农夫,能有此次造化,是他的福气,你在担忧什么?”
事情成了,何二不会再是佃户,一个富家翁跑不掉,子女们也跟着他享福。若是不成,之后在别人身上成功了,那何二作为第一个种完痘后主动去染天花的人,以刘白芨的厚道,定然会在医书中提到他一笔。作为一个大字不识的佃户,何二有这番造化,难道不是幸运?
这是帝王思维和后世三观的不可兼容,萧景曜也只有叹气,“希望一切顺利。”
正宁帝比萧景曜更有信心,“一定会顺利。”
这段时间,萧景曜连研究所都不怎么去了,一直在等刘白芨那边的消息。
倒是萧元青拿了三个放大镜跑来找萧景曜献宝,得意洋洋道:“曜儿你看,将他们这样叠在一块儿,能将东西放得更大!”
萧景曜沉默了一瞬,给了萧元青一个肯定的笑容,“爹果然聪明。”
显微镜就是各种透镜组合而成,萧元青这么兴冲冲地栽进放大镜这个坑里,致力于捣鼓出能将物体放得更大的放大镜,不会真让他把倍数更大,勉强能当显微镜的放大镜给捣鼓出来吧?
萧景曜都不太确定了。
看着萧元青每天兴冲冲地往研究所跑,萧景曜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萧子敬落寞地看着自己的鞋底子,“这小子,都人到中年了,竟然还干了点正事?”
萧景曜摸了摸鼻子,全当自己没听到这话。
等待的时间总是那么漫长,四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又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刘白芨兴冲冲进宫复命,“陛下,成了!”
四个字,让正宁帝从椅子上蹦起来,仰天大笑,“好,好,好!成了!我大齐百姓,日后再无天花之忧!”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有人甚至怀疑刘白芨在说谎。
然而刘白芨哪是这么轻易就被他们污蔑的,在医学专业上,不是刘白芨大放厥词,而是从专业角度来看,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是渣渣。
刘白芨还能被一帮门外汉从医学上给问倒?
得益于萧景曜时不时的叭叭,刘白芨采用了萧景曜说的什么控制变量,对比实验,记录数据等一系列后世做实验常用方法,将实打实的数据甩了质疑之人一脸。
有理有据,不比你们张嘴就质疑强?
百官纷纷跪下,称赞陛下仁德,天降祥瑞,解了天花之忧。这,必然就是盛世的开端。
百姓们得知此消息,当即泪流不止,拜伏在地,口称天子仁德。
萧景曜在这件事中的功劳,正宁帝一点都没瞒着,甚至还夸大了一丢丢。
众人一看,怎么又是你?
好家伙,你这是自己名垂青史还不够,顺带带着别人也名垂青史啊。
得知正宁帝有意让萧景曜去六部历练的消息,这回大家一个反对的都没有,纷纷点头赞成正宁帝的想法。
就是吧,来抢人的人,多了那么亿点点。
除了原来的六部之外,九寺的主官也加入了抢萧景曜大军。
什么青史留名不留名的不重要,我们主要就是看中了萧景曜本人的才干!